第1页 :基本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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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书名:《时空平移》

  出版社: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

  作者:王晋康

  内容简介:

  我的老同学,物理学家叶禾华、易慈夫妻发明了时间机器,并回到远古时代,将地球生命的元祖移植到一百万年以前,这就意味着整个地球的生物圈同步进化了一百万年,从而也使人类文明的进化速度提前了一百万年。 此后,叶禾华又去往八万年后的未来,在那里他发现人类星际移民的领袖是我和易慈的后代,而自己将在第二次向未来的时间穿越中死去。为了不影响历史的进程,叶禾华启动了时间机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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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介绍:

  王晋康,中国科幻大师,14届中国科幻银河奖得主,1997年世界华人科幻星云奖长篇小说奖得主,2010年国际科幻大会银河奖得主。 代表作有《蚁人》《四级恐慌》《七重外壳》《生死平衡》《时空平移》《水星播种》《类人》等。

  书摘正文:

  K星走狗

  1

  于平宁一杯接一杯地往肚里倒酒,目光冷漠地环视这家小酒馆。他正休假,工作期间他是不喝酒的,因为“工作就是有效的麻醉剂”。但休假期间,只有睡觉时他才与酒杯暂别,他需要酒精来冲淡丧妻失女的痛苦。

  已经八年了。

  他今年三十八岁,身材颀长,五官端正,面部棱角分明,额角刻着一道深深的伤痕,鬓边有一绺醒目的白发,穿一件半旧的灰色夹克衫,敞着领口。八年前他参加世界刑警组织西安“反K星间谍局”(局内人常称反K局),从一名无名小卒已晋升到中校。每逢休假,他都要回到家乡古宛城,在一些烟雾腾腾,酒气汗臭混杂的小酒馆打发时光。他希望在这儿拾到一些儿时的回忆,把他的“自我”再描涂一遍,包括对妻女的痛苦思恋。

  反K局极端残酷的工作使他逐渐失掉了自我。

  快把一瓶卧龙玉液灌完时,腰间的可视电话响了。他取下来,液晶屏幕上是局秘书新田鹤子小姐的头像。于平宁低声喝道:“休假期间不许打扰我!”

  新田鹤子在屏幕上焦急地连连鞠躬,就像阿拉伯魔瓶中关着的小精灵:“对不起,于先生,请你不要关机,老板有急事找你!”

  第2页 :K星走狗(1)(2)

  老板是指反K局的局长伊凡诺夫将军,自从参加反K局他就在这老头的手下。这俄国人古板严厉,甚至可以说是残忍,但为人刚正,对于平宁一直很好。既然是老头子亲自出马,一定有急事,休假要提前结束了。

  屏幕上出现便装的伊凡诺夫将军,他难得地微笑着,简捷地说:“很抱歉打扰了你的休假,你必须马上返回。”

  酒店里人声鼎沸,女招待穿着超短裙,脊背裸露,在各个桌子间忙碌。酒鬼们高声猜拳行令,瞅空还要在女招待身上摸一把,引起一片哄笑。于平宁忧郁地看着芸芸众生,难免有些羡慕。这些人无忧无虑,不知道地球与K星的战争已迫在眉睫。实际上早在八年前,K星人就向地球展开间谍战,但是地球政府对此事一直严格保密,害怕造成全球性恐慌。试想,如果有一天你得知你的上级、朋友、甚至爱人孩子都可能是K星制造的与原型一模一样的生物机器人,他们守在你身边,伺机咬你一口,那时你对这个世界的信念还能保持么?

  全世界只有数百人了解实情,他们默默地扛着这副沉重枷锁,这副本该由50亿人共同肩负的枷锁。于平宁是其中之一。

  于平宁驾驶着白色风神900,这是2153年的新产品,时速可达300公里,有自动导航和防撞功能。不过他没有使用自动挡,从中学起他就喜欢体育,拳击、散打、攀岩…………样样精通,手动驾驶时速300公里的汽车更是一种乐趣。他沿着宁西高速公路西行,很快就看到秦岭逶迤的山峰,前边出现了一个巨大的公路隧道。

  已经八年了,但每次走到这里,他仍然感到噬人心肺的痛苦。八年前,他是位于十堰的风神汽车公司的一名工程师。有一次他带妻子和女儿去西安度假,行至此处,忽然看到前边山凹飞升起一块下圆上尖的东西,颇似农夫的斗笠,被一团阴冷的绿光浸透,似乎本身也是一块绿色透明体,飞起来极其轻灵飘忽。乍一见他并没想到这是飞碟,毕竟这只是炒了几百年的陈旧神话。但是女儿菲菲唱歌似地喊道:“爸爸、妈妈,这是飞碟,是E·T!”

  她拍着小手在座位上窜跳,要爸爸快开过去找外星人玩。妻子笑着按住女儿,为她系牢安全带。他从后视镜中看到这最后一幕,妻女的这幅遗照永远刻印在他脑海中。几秒钟后,汽车电脑忽然失控,于平宁急忙换到手动挡,但随之他觉得天旋地转,陷于半昏迷状态。失去操纵的汽车冲过高栏,撞在隧道口。

  在这场车祸中只有于平宁捡回一条命,在脸上、身上增添了几十道伤疤。妻女火化前,他像一尊石像一样,在两具残缺不全的尸体前守了一夜。第二天,人们发现他鬓角新添一绺耀眼的白发。

  世界刑警组织派了精干的班子来处理这件事,由一个俄国人伊凡诺夫带队。于平宁从他那儿得知,K星飞碟是在一星期前发现的,行踪飘忽鬼祟。由于它们对雷达来说基本是隐形的,所以极难发现。这次是K星人第一次试图劫持地球人,虽然没有成功。

  伊凡诺夫苦笑着说:“我们还曾准备隆重欢迎外星文明的使者呢,但显然他们不是来做客的。”

  几天后,反K星间谍局匆匆成立。伊凡诺夫打电话来问他愿意不愿意参加,于平宁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酒劲开始上涌,是一种舒适的疲倦感。今天喝得太过量了。他伸个懒腰,快速抓握手指,手指节啪啪地脆响。这是他的习惯。他揉揉眼睛,知道今天不能坚持了,便把开关定在自动导航档,目的地定在西安,汽车便根据导航信号自动行驶。

  天已黑了,高速公路上汽车如潮,像是逆向流动的一红一白两条河流,于平宁把驾驶椅放倒,扎牢睡眠安全带,很快进入梦乡。他梦见了妻女,她们在恐惧地尖叫,一架飞碟带着惨绿色光雾,幽灵般地扑过来。他想冲出去,手脚却不能动弹,直到那惨绿色把他淹没…………

  醒来时已到临潼。睡了一觉,他觉得精神焕发,有一种勃勃的新鲜感。但他随即又回想起那个梦境,目光顿时阴沉下来。

  那个梦境似乎隐喻着他们的处境。在K星人的高科技间谍手段下,地球人几乎是无能为力的。反K局只有以十倍的献身,百倍的果决才能勉强维持一种苟安局面。

  有时于平宁觉得,反K局简直是以巴战争中巴勒斯坦的自杀勇士。所以反K局的行事残忍,无法无天,也就可以原谅了。

  2

  反K局位于西安北边一座小山包下,与皇陵相距不远。几十座小平房星罗棋布,外貌很简朴,就像一座农场。实际上这儿戒备森严,配备有地球上最先进的电子警卫手段—至于这些手段对K星人有无作用就不得而知了。于平宁走进大门,电子警卫对他的指纹、声纹、瞳纹和唇纹做了检查,然后说:“欢迎K37号,局长在办公室等你。”

  伊凡诺夫将军见到于平宁,心中颇感欣慰,“你看来气色很好,像新摘的葡萄一样新鲜。”于平宁往常休假回来可不是这样,在酒缸中浸泡一个月后,他总是烦躁颓唐,精神疲倦,要几天后才能恢复。反K局超强度的工作使所有人都处于崩溃的边缘,他们只有在休假期间才能喘口气,在海滨、滑雪场和女人胸脯上得到放松。唯有这个于平宁,每逢休假就把自己禁锢在对妻女的思念中,他的痛苦历八年而不衰。伊凡诺夫也是一个老派的人,注重家庭生活,所以他对于平宁休假期间的酗酒从不加指责。

  屋内还有一个人,便装、黑发、戴金丝边眼镜,肩膀很宽,坚毅的方下巴,衣着整洁得体。这会儿正冷静地打量着于平宁。伊凡诺夫介绍说:“这是李力明上校,053实验室的安全负责人。”

  于平宁知道053实验室,它是一个绝密基地,从事着一项与外星人有关的非常重要的工作,但具体内容不得而知。它的安全是由反K局内另一个系统负责的,于平宁与他们交往很少。他同李力明握手时,觉得对方的手掌很有力,骨骼粗壮,动作有弹性,一看便知是搏击好手。

  伊凡诺夫说:“事情很紧急,开始介绍吧。”

  李力明简明扼要地介绍了事情经过:053实验室的研究已接近成功,昨天实验室的四位主要研究者乘一架直升机前往山中基地做实验前的最后一次检查。飞至宁西公路某处时,直升机突然从雷达上消失,14分钟后又突然出现。李力明没有放过这点异常,立即将飞机招回做安全检查。“我对机上人员解释说,有人举报飞机上安有炸弹。在不引起四人怀疑的前提下,对他们尽可能详细地检查和询问,但无论是飞机还是机上人员都没有发现异常,驾驶员说飞机一直在正常飞行。如果不是有那么一点蛛丝马迹的话。”

  于平宁看看他,他忧郁地说:“四人的手表和机上的钟表都很准时,只有驾驶员的手表慢了14分钟,正好是14分钟。驾驶员却赌咒发誓,说他的劳力士手表绝对不会出差错。这也是可信的,每次任务前我们都要校对时间。”

  他继续说:“当然你们很清楚K星人的伎俩。他们常从时空隧道中把人劫走,十几分钟后又送回一个一模一样的复制人。所以我们不敢有丝毫疏忽,即使这次的证据很不充分。”

  伊凡诺夫补充道:“我们已得到情报,正好在李力明上校所说的方位和时间,有人曾看到飞碟的绿光。但雷达上一无所见,可能是飞碟的隐形技术又提高了。”

  李力明说:“两件异常事件加在一块儿,促使我们不得不采取行动。所以伊凡诺夫将军把你召回来。”

  于平宁怀疑地问:“K星人会犯这样愚蠢的错误?他们难道独独忘记把驾驶员的手表也拨快,以补回进入时空隧道的14分钟?”

  李力明苦笑着说:“我和你有同样的怀疑,但053基地的重要性不允许我们有丝毫侥幸心理。从另一方面说,尽管K星人的文明高得不可思议,但出现疏忽也并非不可能,人类在管理猴子时也会忘记锁笼门啊。”

  于平宁把他的话梳了一遍,问道:“好吧,现在我来问几个问题。第一点,你们怀疑机上5人至少有一个被掉包?”

  伊凡诺夫和李力明相互看看,坚决地说:“我们是这样认为。”

  “第二点,你们为什么不把5个人隔离开做严格的审查?我们已发展了新式测谎仪,对K星人心理的研究也有很大进展。”

  李力明再次苦笑:“你的问题说明你对K星人的生物间谍技术还不大了解。我介绍一点内情吧,尽管这多少泄露了053基地的研究方向。K星人过去劫持地球人后,送回来的是一个模样相似但内心不同的假冒者,咱们辨认这种白皮黑心的间谍已经不困难了,所以他们改变了策略。我们发现,他们现在换回的是白皮白心的真人,与原型一模一样,从外貌,包括指纹、声纹、体臭等;到内心,包括童年的隐私记忆,对K星人的憎恶等。

  “当然,如果真的完全相同,K星人就不会这么费心费力了。复制的生物机器人在意识深处有一个程序,也就是他们要达到的某个特定目标—比如说,窃取053基地的研究成果并把基地破坏,这样,复制人就本能地锲而不舍地朝这一目标前行。但是,”他阴郁地强调,“这个目的是潜意识的,本人并不知道,就像海龟和中华鲟按照冥冥中的指令无意识地向繁殖地域回游。当复制人破坏053基地时,他会找出种种理由,自己(作为地球人)认为正当的种种理由。因此,只有在造成既成事实后,这个间谍才可能暴露,不过对我们来说为时已晚。对此我们无能为力,至少到目前为止无能为力。我们只知道某处有炸弹,却连定时器走动的嚓嚓声都听不到。”

  他描绘的阴森图像令人不寒而栗,三个人都面色阴沉。

  于平宁问:“第三点,让我干什么?”

  李力明看着将军。伊凡诺夫简捷地说:“你去找到他们,尽量加以甄别,然后把复制人就地处决。”

  那片惨绿色的光雾。杀死他们!…………于平宁冷笑道:“让我一个人去甄别真假猴王?我是地藏王脚下的灵兽谛听?你们很聪明,让我承担误杀的罪责。”

  伊凡诺夫冷冷地说:“这罪责我来承担。不错,我们可以把五人关起来仔细甄别,但甄别清的可能性是微乎其微的。那时我们怎么办?我们没有任何理由关押他们,但又不敢放他们。一旦某个复制人融入053基地的人群,他就能轻而易举地破坏基地。要知道,K星人发动战争的日子屈指可数,而053实验室的成果对战争胜负至关重要。”停一会儿他又说:“我们无路可走,在研究出甄别方法之前只有狠下心肠。无罪推定的法律准则在这儿不适用,我们是有罪推定—对可能是K星间谍的人,只要找不到可靠的豁免证明,就一律秘密处决。”

  一片惨绿色光雾弥漫在眼前,仇恨逐渐膨胀。杀死他们!…………于平宁闷声道:“驾驶员我不管。”我只答应杀死四个人。

  李力明低声说:“好吧,驾驶员我们处理。”

  “四个人在哪儿?”

  “我们让这四个人休假了,借口是试验场要做最后一次安全检查。这样做…………如果必须处决某个人时,不会对053基地造成震荡。这是四人的地址,电话号码,还有照片。”

  于平宁接过来。纸条上有三男一女,其中一个美国人和一个日本人已经回国,还有两个中国人。“我先从美国人开始,让自己的同胞多活两天,你们不会反对我这点私心吧?”

  临分手时,李力明紧紧握住他的手说:“将军对你评价极高,我真心希望你用非凡的直觉,从待决犯中甄别出几个无辜者,多少减轻我的自责。当然,鉴定结果要绝对可靠。”

  于平宁冷冷地看着他。“鳄鱼的眼泪。”他想说。但李力明先说出来了:“这恐怕是鳄鱼的眼泪。”

  他的声音很沉闷,忧伤十分真诚。于平宁没有再刺他,同他轻轻握手。临走他问:“如果四个人一并处死,难道不会影响053实验室的研究?”

  “当然,这四个人是实验室的中坚,好在项目已接近尾声,开创研究方向时要天才,进行正常研究时只要资质中等的人就可以。”

  于平宁点点头,同老将军告辞。老人送到门口,话语中有一丝伤感:“小于,我就要退休了,是我自己要求的。年纪不饶人,我的思维已经迟钝,不能胜任这项工作了。小于,你好好干。”他没有说他已经建议上司破格提升于平宁。于平宁同他紧紧握手,然后转身走了。

  忽然听到后边有人轻声喊他,扭过头,见新田鹤子正责备地望着他。他笑了,以往每次出发时鹤子都要与他恋恋不舍地告别,但今天心情沉重,把这一点给忘了。他返身吻了她的额头,笑着拍拍她的脸,转身大踏步走了。

  新田鹤子目送他走出大门。

  第3页 :K星走狗(3)(4)

  3

  十小时后,于平宁已到达美国得克萨斯州的旁帕。他租一辆奔驰700型轿车,出城向西疾行,在当地时间十二点钟找到莫尔的乡间别墅。

  “乔治·莫尔,70岁,声名卓著的生物工程学家。妻子珍妮·莫尔,68岁。老派的美国人,注重家庭生活。”

  这是纸上对莫尔的介绍。

  他戴上红外夜视镜,戴上薄手套,轻捷地越过栅栏。这是一幢半地下式的建筑,平房显得很低矮,草坪修剪得整整齐齐,院内有一个游泳池,池水映着星光。透过红外夜视镜,他看到草坪上有几道稀疏的红线,这是普通的红外线防盗设备,对他毫无威慑。

  他猫腰提着激光枪,轻轻跨过那几道红线,一边还心不在焉想着其他事。他记得中学时曾读到过,法国一位科学家曾从一例罕见的血友病中,考证出很多姓莫尔的欧洲人原来是地中海黑皮肤摩尔人的后裔。几百年的同化使他们忘记了自己的祖先,仅留下莫尔这个姓氏,但遗传密码中还顽强地保留着摩尔人的特征。

  一个消亡的民族。地球人会不会也消亡在K星文明中?

  忽然他的眼角余光瞥见草丛中竖立起一条黑影,是蛇头,微风中传来轻微的环尾碰击声。蛇头轻灵地点动着,使它看起来像是两个脑袋。他没有想到经常修剪的人工草坪中竟然还有凶恶的响尾蛇,幸亏及时发现,他的随身用物中可没带蛇药。

  他举起激光枪瞄准响尾蛇,准备开枪,忽然瞥见不远处有一棵树,略为犹豫后,他轻步挪过去折下一根树枝,试了试,枝条很柔韧。他把手枪交到左手,手持树条微笑着向响尾蛇逼近。响尾蛇用它颊窝中灵敏的红外线传感器,感受到一个大动物的36度的体温。它凶狠地躬起身子准备扑过去,就在它扑出的瞬间,于平宁猛力一抽,干净利索地把蛇头抽飞。

  蛇身在草丛中扭动着。于平宁欣喜地想,我还记得少年时的绝技。

  他摸近房舍,听听屋内没有动静,就把激光枪调到低功率档,在走廊门的玻璃上划了一个洞,伸手进去轻轻把门打开。

  莫尔夫妇睡在一张巨大的水床上,于平宁轻轻摸到莫尔夫人那边,用高效麻醉剂向她的鼻孔喷了一下,随后他绕过去,把莫尔拍醒。

  莫尔睁大眼睛,恐惧地盯着面前的枪口。于平宁简短地说:“跟我来,我不想杀死你的妻子。”

  老人扭头看看熟睡的妻子,尽量轻手轻脚地下床,他不知道妻子已被麻醉,害怕水床的振荡会把妻子惊醒。走到门口时他回头留恋地看看妻子,神情悲伤。

  两人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于平宁冷冷地看着老人。我要尽量加以甄别,但我实际上已经知道了这个老人的下场。他问:“你是在053实验室工作?”

  老莫尔已从最初的恐惧中镇静下来,从参加053实验室起他就为今天做心理准备。他仇恨地骂道:“动手吧,我什么也不会告诉你,你是个K星畜生!”

  于平宁冷笑道:“我是K星人?”

  “你这条狗!你这条K星人的臭走狗!”

  于平宁摆摆枪口:“听着,莫尔先生,我不愿在这儿多费时间,我也不希望你的妻子醒来,使我不得不多杀一个人。如果你能用可靠的方法证明你是地球人,我会很高兴同你喝一杯的,否则我只好得罪了。”

  老人沉默一会儿,问道:“谁派你来的?是不是053实验室的什么人?我想你对一个死人不妨说实话。”

  于平宁略为沉吟后回答:“李力明。”

  “这条毒蛇!”老人愤恨地骂道:“他昨天突然命令停止实验,我已经觉得奇怪了,可惜我没把他揭露。”

  于平宁疲倦地想:又多了一个K星间谍,K星间谍下令让K星间谍去杀K星间谍,一个怪圈,蛇头咬住了蛇尾。

  “不要玩游戏了。我最后一次问你,有没有办法证明?”

  老人冷笑道:“我当然有办法证明。不过,你有什么办法证明你自己是地球人?在你没有自我证明之前,我绝不会向一个K星间谍泄露这个秘密。”

  又一个怪圈。他知道证明的方法,但只有在你自我证明之后才能说出来,可是你又不知道自我证明的方法。

  好了,于平宁想,我已经尽力甄别了,可以心安理得地开枪了。他声音低沉地说:“开枪前我想告诉你,你们四人乘坐的直升飞机曾在时空隧道中消失14分钟,你们中至少一人被K星人掉包。如果不能从四只核桃中挑出一只黑仁的,我只有把四只全砸开。将来要是证明你是冤枉的,我会到你墓前谢罪。”

  老人目光中闪出一丝犹豫。他开始怀疑了,于平宁想,在没有证明之前,他已对自己是谁发生了怀疑。作为053基地的专家,他肯定知道那个秘密:在潜意识未浮现以前,复制人的心理是对原件的认同。

  他无法证明自己是自己。他无法揪着头发把自己揪离地面。

  老莫尔的嘴张了张,也许他是想说出他的证明方法。不过他最终走到门前,对着暗蓝色的夜空傲然扬起雪白的头颅:“开枪吧,你这条狗!”

  在开枪时,于平宁黯然地想,几乎可以肯定自己错杀了一个地球人。他无法排解自己的负罪感,但他知道,自己不得不如此。

  莫尔夫人醒来时已经阳光灿烂,丈夫不在床上。她在客厅的沙发上发现了丈夫的尸体,胸前放着一朵小白花。她手指颤抖地拨通警局电话。

  警车呼啸着开来,汤姆警官详细地勘察了现场。老莫尔是激光枪致死的,面容很平静,死亡时间约为凌晨一点。胸前的小白花是在院里采摘的。从脚印看,作案者有三十多岁,身高一米八零左右,中等体重。没有留下指纹和其他痕迹。

  莫尔夫人悲痛欲绝,从她那儿没有了解到有价值的线索。他们仅得知莫尔刚从中国回来度假,这是他在家的头一天晚上,谁料死亡也接踵而至。

  汤姆把小白花小心地收在塑料袋中。这朵小白花是什么用意?是对死人的嘲笑,还是哀悼?他觉得小白花上附有凶手的人格,或者他是绝对冷血的野兽,或者他有浓厚的人性。

  一名警察拎着一条蛇和沾有血迹的树枝过来:“是在草丛中发现的,凶手看来很厉害,动作敏捷准确。不过他为什么不用激光枪来对付蛇呢?”

  汤姆也想不通,一般来说,职业杀手就像一架精确走动的机器,他们不会在小事上无谓地冒险。他反复把玩这根枝条,总觉得上面有凶手的影子。

  回到警车上,汤姆警官对部下说:“几乎可以肯定是政治性谋杀。在电脑里着重查询近两天进入美国的外国人,尤其是从中国来的。”

  回到警局,他们看到查询结果。汤姆在一长串嫌疑者名单中盯着一个中国人的名字:唐天青,35岁,身高1米81,头天从中国乘飞机来,案发当天凌晨5点离开美国去日本。他的护照倒是毫无破绽,但时间与身材太吻合了。汤姆警官把上述情况向世界刑警组织作了通报。

  4

  当天傍晚,日本长崎海滨的裸体浴场。

  夜色朦胧,来享受日光浴的人已经离开,还有不少裸体者躺在洁白的沙滩上,凉椅上。当衣冠整齐的于平宁走过来时,有人不解地看着他。

  于平宁漫不经心地走着,犀利的目光扫视着沙滩上的游客。他在一张气垫上找到自己的目标。一对裸体男女在拥抱接吻,男的有40岁,身材粗短,臃肿,他的同伴是一名黑人妙龄女子,曲线玲珑,臀部凸起,像一只母豹一样健美。

  “中野康成,日本人,40岁。著名脑生理学家。单身,喜爱临时性关系。”

  关于这一点李力明曾补充道:“他尤其喜欢黑人女子。”

  中野康成气喘吁吁,两手快活地在女人身上忙活。忽然觉得有人在盯他,抬起头,看见一个衣冠楚楚的陌生人立在面前,面无表情。他对来人的无礼很恼怒,正要发作,来人彬彬有礼地说:“是中野康成君吗?”

  中野狐疑地点头。这个不速之客怎么认识自己?他特意赶到一个陌生城市来寻欢作乐,连身边的女子也不知道自己的真实姓名。知道他去向的,只有负责053基地安全的李力明上校,因为他曾要求随时同他联系—也许还有无所不知的可怕的K星人。

  “是否让女士回避一下,我有些急事同中野君商量。”

  来人说着纯正的日语,恰恰因为太纯正,中野知道他不是日本人,很可能是中国人。他千里迢迢追到这儿,绝不会是为了寒暄天气。不过,既然他先把这黑妞赶走,看来不会有什么恶意,一个杀手是不会让目击者逃生的。他笑着拍拍女人的光腚:“你到汽车里等我,我十分钟后一定回来。”

  十分钟。如果来人不怀好意的话,他应对此有所顾忌。黑妞扭着腰肢走了,暮色已重,周围的人都在寻欢作乐,没人注意他们。于平宁在他面前蹲下,直截了当地问:“给我讲讲053基地的情况。”

  中野吃了一惊,看来来人不是053基地派来的信使。他胆怯地看看于平宁:“是研究猩猩的智能行为。”

  于平宁掏出激光枪,扣动扳机,在沙地上烧出一个黑洞,一缕青烟袅袅上升。他冷酷地说:“也许这把激光枪能帮助你恢复记忆,快讲!”

  我要把他置于生死之地后再甄别。

  中野因为恐惧而微微发抖。053基地的研究是绝密的,泄露机密的人会受到严厉的处罚,甚至是反K局的秘密处决,但毕竟激光枪的威胁更现实。他声音发抖地讲起来:“…………K星人和地球作战的最大优势,就是这种足以乱真的第二代复制人。如果有那么七八个地球首脑被复制人掉包,而他们的潜意识是把战争引向失败,那地球还有什么指望?为此,在053基地集中了世界一流的科学家,研究出一种装置,称之为‘思维迷宫’,可以有效地识别第二代复制人。”

  “是否已经成功?”

  “基本成功。但你知道,地球人能够擒获并确认的复制人极少,迄今为止,我们基本只对地球人的潜意识做过实验。这些实验准确度极高,能够清晰地显影出地球人的潜意识,比如一个孩子的恋母情结,弑父情结。至于用到K星第二代复制人身上的效果,目前还不清楚。”

  于平宁深思良久,问道:“如果杀死你、莫尔、安小雨、夏之垂,这个项目会不会中断?”

  中野的大脑飞快运转着,力图摸清对方的心理脉络。此人极可能是一个K星复制人—有K星人显意识的第一代复制人,他的目的是什么?是要破坏思维迷宫的研究,还是为了窃取思维迷宫的技术秘密?是要杀死还是俘获自己?他要据此调整自己的答案。

  他小心地回答:“不会中断,但要略略推迟。”

  “思维迷宫的原理?”

  中野讨好地笑道:“你已经问到核心机密了。这项装置非常非常精巧复杂,但其原理不难明白。160年前有一个中国人建立了醉汉游走理论—醉汉的每一步是无规律的,但只要他的意识并未完全丧失,那么大量的无序的足迹经过数学整理,就会拼出某种有规律的图形。如果意识完全丧失,足迹经过整理后仍然发散。053实验室的安小姐据此发展出‘思维迷宫’的方法,可用以剥露出K星复制人的潜意识指令。被试人在回答提问时,会对潜意识的秘密做出潜意识的粉饰、开脱、回避、自我证明…………就每一个答案本身来说毫无破绽,但只要提问次数足够多,再经过思维迷宫系统的数学整理,就会从乱麻中理出一条隐蔽的主线。以上是粗线条的介绍,要想彻底弄清它的原理、结构和技术细节,可能要两个月时间。”

  你不能杀我,我还很有用。

  于平宁冷冷地说:“你是否猜到我是K星间谍?”

  中野迟疑地回答:“猜到了。”

  “那么你泄露这些秘密不觉得良心不安?”

  中野贱笑道:“上帝教导我要珍惜生命,为了它,我还能做得更多。”他露骨地暗示。

  那片惨绿色的光雾。杀死他们!…………于平宁毫不犹豫地扣动扳机。激光枪射出一道红色的光束,光束经过处留下一道青烟,没有响声。

  中野丑陋的裸体仰卧在气垫上,额头一个深洞,两眼恐惧地圆睁着。于平宁看到那个黑妞正犹犹豫豫地往这边走,便不慌不忙向另一边走了。附近的游客似乎看到红光一闪,他们抬起头,漠不关心地看着,又自顾寻欢作乐。

  于平宁想,他几乎可以肯定又杀了一个地球人,但杀死这个贱种,他的良心不会受到太大的谴责。

  那女人在中野的尸体前发抖。太可怕了,幸亏那个杀手不屑于杀她。我该怎么办?她紧张地思索着。她不想见警察,她是专在达官贵人圈子里做皮肉生意的,可不想卷进一场凶杀案。

  她看看四周,没人注意,就悄悄溜走。在嫖客的汽车里,她急急忙忙检查他衣服中的钱包,把美元、日元揣在怀里。包中还有一叠人民币,看来他去过中国,那么,那个英气逼人的杀手—额上的伤疤使他更具男人气质—恐怕也是中国人。

  钱包中还翻出驾驶证和护照,原来嫖客的确叫中野康成。她想了想,把嫖客的衣服和证件在地上堆成一堆儿,然后开着中野的车子找到一间电话亭。她通知警察局,海滨浴场有一具尸体,他的证件和衣服放在停车场的空地上。没等对方问话,她就急忙挂断。

  我已经为自己留了后路,这样警察就不会怀疑我是凶手了。再说(她在心底窃笑着),这样多少对得起这叠钞票,数额还真不少哪。

  她驾驶红色丰田一溜烟逃走了。

  长崎警察局的远藤次郎警官立即赶到现场。死者证件表明他是东京人,八年前到中国西安一个动物智能研究所任职,40岁,单身。两天前刚从中国回来度假,是激光枪致死的。

  在场的游客对警察的询问很不耐烦。不!我们什么也没看见,天太黑。再说我们来这儿不是给凶杀案当证人的。只有两个游客说凶手个子较高,约1.8米,穿戴整齐,看背影像个年轻人。

  有一名泰国游客提供了一点有价值的细节,他说凶手来这儿后先把一名黑人女人赶走了,凶手走后那黑妞还回来过。黑妞很漂亮,胸脯很高,臀部凸出,走路带有弹性,像一头猎豹一样舒展,所以他印象很深。

  远藤陷于沉思中,自然这黑人女子就是报案者。凶手为什么放过她,是同谋,还是心存怜悯?这些细节勾起他的回忆,他立即通知警察局查询近日世界刑警组织的案情通报。

  果然查询到一个相同的案例,是在美国旁帕市,疑凶身高相同,使用同样的激光枪,行凶中也同样放过同床熟睡的死者妻子。疑凶唐天青是昨天,5月28日凌晨离开美国飞来日本,而且…………远藤瞪大眼睛,美国的死者也是在西安动物智能研究所工作,是前一天刚从中国回来度假的。这就绝不可能是巧合!远藤果断地说:“毫无疑问,这是一起政治谋杀。立即寻找报案者,这种黑人高级娼妓在日本很少,一定不难找到。通知美国警方把凶手照片传真过来,找到报案者后由她辨认。通知中国警方,对西安动物智能研究所进行调查,并对有关人员进行监护—很可能,这轮凶杀还未结束。”

  第4页 :K星走狗(5)(6)

  5

  “安小雨,女,28岁,未婚,卓有成就的数学家。”

  照片上的安小雨十分清纯,像一个天真未凿的中学生,笑得很甜,眸子里甚至还未消尽绯色的幻想。于平宁犹豫地想,不知道自己能否狠下心向她开枪。已经错杀了两个地球人,对此他几乎是百分之百的肯定。我是在干不得不干的事,但这并不能减轻良心的谴责。我就像身赴地狱的席方平,两个鬼卒正操着大锯忽忽隆隆锯开我的心脏。等他们解开我身上的绳索时,我就会裂成两片,扑在地上。(注:席方平是聊斋中的人物,为报父仇去阴司告状,被阎罗王以酷刑折磨,锯成两半。)

  但是,他苦笑着想,正因为错杀了两人,安小雨是K星间谍的可能性就更大了,高达50%。

  晚上九点,他驾着一辆租来的豪华风神900型轿车(他喜欢驾驶中国汽车),停在安小雨居住的公寓前。进公寓大门需要磁卡,所以他在等着一名持有磁卡的房客。

  这是川鄂交界的一处浅山,公寓后面是清郁的竹林,竹子很高,枝干挺拔,微风中竹叶飒飒作响。透过栅栏望去,公寓很整洁,但算不上豪华,看来安小雨口袋里没有多少钞票。

  也许先赶到丹江口新湖去解决夏之垂更好一些?如果可以肯定夏之垂是间谍,就不用向安小雨开枪。如果夏之垂又是错杀,那安小雨就一定是K星间谍,再向她开枪就心安理得了。

  于平宁冷笑一声,在心里嘲笑自己的矫情。你不过是用愚蠢的逻辑游戏试图减轻良心的痛苦,他想。他在美国和日本留下了不少痕迹—本来可以不留的,但他不愿多杀人,那两个无辜女子不在他的使命之内。他要赶在追捕之网合拢前把剩余两个解决。很可能这个清纯秀丽的小女孩正是K星间谍,她会在甜笑中把几十亿人推向死亡,你大可不必奉送这样廉价的怜悯。

  来了一辆车,驾驶者降下车窗,把磁卡塞进读卡器,大门随之无声地滑开。于平宁赶快随那辆车开进院内。

  他来到安小雨租住的203室。侧耳听听,屋内只有哗哗的淋浴声。他看看走廊无人,就掏出一根合金钢丝,轻易地捅开门锁。他稍稍推开门,从门缝里看清客厅无人,便闪身进屋,轻轻把门锁上。

  屋内像鸡蛋壳一样整洁,窗明几净,茶几上摆着水果、鲜花和几碟精致的茶点。厨房内已备好几样菜肴,似乎是在准备迎接客人。这会儿浴室内已把喷头关掉,玻璃屏风上挂满水珠。于平宁从容地坐到沙发上,从烟盒里抽出一支香烟。

  安小雨在浴室听见外边有打火点烟的声音,她笑着高声问:“是老狼吗?我马上出来。桌上有你爱吃的茶点,你先吃吧。”

  夏之垂原约定10点钟到,他今天竟然没踩着钟点来,可是件怪事。这位绅士是十分注重拜访女士的礼节的,虽然他们之间早就用不着彬彬有礼了。安小雨擦干头发,忽然噗嗤一声笑了。老狼,她一直这样谑称自己的情人。她曾笑着告诉他,这是有历史掌故的,你可以去查查《笑林广记》:尾巴上竖是狗,“下垂”是狼嘛。【注:笑林广记上有一则笑话,一位尚书借谐音巧骂一位侍郎,说路边的那只“是狼(侍郎)是狗”?不料该侍郎才思敏捷,反唇相讥,说“下垂是狼,上竖(尚书)是狗”。】

  安小雨披着雪白的浴衣出来,发现沙发上并非自己的情人。“你是谁?”

  于平宁掏出激光枪,缓缓地说:“两天前,053实验室的一架直升机曾在时空隧道中消失14分钟,可以肯定机上5人中至少有一人被K星复制人掉包。我希望你能同我配合,把你的身份甄别清楚。如果不能从四只核桃中挑出那只黑仁的,我只好全砸开。”

  不要重复这些滥调了,于平宁厌倦地想,反正你要杀她。那片惨绿色的光雾。杀死他们!…………不要怪我的残忍,我是为了人类。

  安小雨脸上的恐惧凝固了:“你把那三人全杀了?”

  于平宁摇摇头:“夏之垂是第四个。”

  安小雨紧张地瞟一眼时钟,再过20分钟,夏之垂就会捧着一束鲜花准时赶到。她知道来人绝不是地球人,如果是反K局派来的审察人员,他就不会不知道“思维迷宫”装置已基本成功,可以用来挑出那只黑仁的核桃。凶手一定是第二代K星复制人,他在为K星卖命时还自以为是为地球尽职。

  不过不要妄想唤醒他,在潜意识指令未完成前他是不会罢休的。她知道自己很难逃脱了,自从参加053实验室,她已做好心理准备。在这生死关头,她还暗自庆幸刚才没有直呼情人的名字。

  一定要保住老狼,保住我的爱,也为“思维迷宫”的研究保留火种。快点,不能再犹豫了!

  于平宁敏锐地察觉到她在看时钟。“不必担心,”他平静地说,“我不是嗜血杀手,你的客人即使赶来,我也不会动他一根汗毛。”

  我愿为你做那么一件事情,他苦涩地想。

  安小雨在心底苦笑:如果你知道客人就是你的下一个目标呢?不能再耽误。永别了,我的爱!

  她声音发抖地问:“我可不可以吸支烟?”

  于平宁点点头。她胆怯地走过来,坐在沙发上,伸手去烟盒里摸烟,她的浴巾散开了,酥胸白得耀眼,于平宁下意识地把目光避开。忽然白光一闪,一把水果刀向他劈过来。于平宁矫捷地闪开,激光枪同时亮了。安小雨慢慢倒在地上,胸膛上有一个深洞。她的表情慢慢冻结,最后凝结为安详的微笑。

  于平宁垂下枪口,苦涩地看着安小雨的尸体,久久不动。

  你又错杀了一个地球人,但这是命中注定的。他小心地抱起安小雨的尸体,平放在沙发上,用浴巾盖好。从桌子上的鲜花中挑出一只白色的水仙,轻轻放在她的胸膛上。

  他把汽车开到门口,还像刚才那样等着一辆回公寓的汽车。几分钟后,一辆白色豪华风神900开到门口,验过磁卡后开进院内。于平宁趁大门还未关闭时开车出去。进院的那辆汽车中走出一个穿咖啡色西服的绅士,捧一束鲜花,步履轻快地向203室走去。这肯定是安小雨的情人,于平宁觉得愧疚。

  他驾车以300公里的时速向丹江口开去。只剩最后一枚核桃了,它肯定是黑仁的,所以向夏之垂开枪时,不用再良心不安。快去把他干掉,我的刑期就结束了。

  6

  日本警察的工作效率很高,第二天就找到那名黑人娼妓的行踪。她正在东京,又傍上一名阿拉伯富豪。

  远藤警官立即乘机赶到东京,他们来到这家极豪华的“春之都”酒店。那黑妞刚在室内游泳池裸泳完毕,正躺在白色凉椅上歇息。看见两名便装男子在光滑如镜的大理石地板上小心地走过来,她甚至懒得用浴巾把自己遮盖一下。

  来人出示警察证件。“什么事?”苏娣不耐烦地问。

  远藤直截了当地问:“昨天你是否在长崎,和一名叫中野康成的顾客在一块儿?”

  苏娣嫣然一笑,她几乎已把这事忘了。

  “对,是我报的案。你们不会怀疑我是凶手吧,我只是不想卷入。你知道,我干这行当,可不想上报刊头条。”

  远藤安慰她:“对,我们只是想了解一些情况。如果苏娣小姐配合,在你的阿拉伯富豪回来之前我们就会离开。请你看看,凶手是不是这个中国人?”

  苏娣接过唐天青的传真照片。嘿,当然是他!她对这人印象很深,两道剑眉英气逼人,目光冷漠,额上有条深深的伤疤,这些都更增添男人的魅力。哪一天能同他上床,肯定比这个阿拉伯富豪强多了!

  苏娣忽然莫名其妙地泛出想保护他的冲动。也许是感谢他昨日手下留情?还是想为他日邂逅留下点希望?她笑着摇头:“NO,NO,那人…………怎么说呢,长得很粗俗,大嘴,脸上没有伤疤,说话似乎带大阪口音,像是日本人。绝对没有照片上这么漂亮。”

  远藤很失望。他十分怀疑这个唐天青就是凶手,各种情况太巧合了!已经查到他于昨天离开日本回到中国,正好又与长崎谋杀案的时间吻合。但苏娣不会是他的同谋,她没有为他掩护的动机。

  他阴沉地说:“我想苏娣小姐一定清楚,作伪证是犯罪的。”

  苏娣多少有些后悔自己的孟浪,不过事已至此,她只有硬撑到底。她朝远藤飞了一个媚眼:“当然,我懂。干我这个行当,你想我会同警察过不去吗?凶手不是这人。”她肯定地说。

  远藤回到东京警署时,看到了中国警方发来的电传:“唐天青已回国,此人无前科,审查未发现疑点,正进一步调查。”

  远藤很沮丧:“只好重新设定疑凶了。妈的,我真不愿承认自己错了!”

  他没想到,中国警方的回文有反K局插手。

  午夜于平宁赶到丹江口。他把车停在湖旁,略微打一个盹。醒后他下车来到湖边,一条大坝把这里变成烟波浩渺的人工湖,疏星淡月,四周是青灰色的远山。他长伸懒腰,活动一下筋骨,像往常一样快速抓握手指。然后回到车内。

  他多少有些奇怪,平时他快速抓握手指时会啪啪脆响,今天却没有。不过没有时间去想这些琐事,他告诫自己,你的目标还未完成,要赶在天亮之前解决最后一名。

  丹江口新湖湖畔是一幢连一幢的豪华别墅。这儿山清水秀,是中国的地理中心,又是亚洲蓄水量第一的水库,所以近二十年来,这儿成了科技界、商界新贵们的集聚地。他找到夏之垂的别墅,把汽车停在黑影里,翻身跳进栅栏。

  他轻而易举地破坏了院内的防盗设备,踅到房前。正在这时大门外响起汽车马达声,他忙藏在黑影里。雪亮的汽车大灯穿透夜色,大门自动打开,一辆风尘仆仆的白色汽车开进院内,进入车库,车主人匆匆进屋。

  于平宁冷笑一声。这个新贵肯定是寻花问柳去了,这个K星复制人倒是没有忘记地球人的癖好。屋内响起一阵哗哗的淋浴声,很快熄了灯,看来他已十分疲乏,草草洗浴后便入睡了。于平宁仍用激光枪打开门,闪进卧室,夜色朦胧中,看到夏之垂背向门口正在熟睡,他轻轻走过去。

  忽然,他直觉到某些不妥。这种感觉是从夏之垂的汽车进院后产生的,但究竟是什么?他一时抓不住它。他加倍警惕地轻步上前,用激光枪挑开他身上的毛巾被。忽然灯光刷地亮了,身后有人切齿喝道:“举起手!”

  他一愣,慢慢丢下手枪,举起双手,从眼角里瞥见一只双管猎枪正对着自己的后心,床上堆着一叠衣服。夏之垂的头发是干的,衣帽整齐,他根本没有洗澡。

  “夏之垂,男,34岁,著名心理学家,兴趣广泛,爱好打猎。”

  李力明还告诉他,夏之垂为人机警,他的枪法差不多可与专业射手媲美。

  他忽然悟到不安的根源。刚才看到这辆车和这个人的背影时,有一种模糊的熟悉感,是在安小雨的公寓中见过,夏之垂就是安小雨等待的情人。

  夏之垂绝对料不到一个温馨之夜变成凶日。他用安小雨给的钥匙打开门,看见安小雨盖着浴巾正在沙发上熟睡,胸脯上放着一朵白花。这个小精灵,这只装睡的小猫咪。他笑着悄悄走过去,吻吻她的双唇,双唇还是温热的,但刹那间他觉出异常,惊惧地喊:“小雨!小雨!”

  没有回声。他颤抖地揭开浴巾,在她乳沟左侧发现一个光滑的深洞,是激光枪的伤口。安小鱼手中还握着水果刀,但神态十分安详,身上看不到被强暴的痕迹。夏之垂悲愤地跪在沙发前,泪水浇到死者身上。

  他的直觉告诉他,这绝不是一件暴力凶杀案。凶手是有双重人格的人,他冷酷地向安小雨开枪后,又把尸体放端正,盖好浴巾,甚至放上一朵白花以表示无言的忏悔。

  可是,是什么使安小雨在迎接死亡时这样安详?…………忽然脑中电光一闪,他忍住悲痛,迅速向美国和日本拨了电话,几分钟后他就知道真相。

  莫尔、中野康成都已被害,疑凶是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国男子。他知道这是K星人的杰作。凶手的双重性格正符合K星第二代复制人的特征,那是潜意识中的K星人指令和原身意识中道德观的冲突。

  小雨死前显然已经了解真相,她用水果刀逼迫凶手早开枪,是为了避免她的情人和凶手相遇。只有这样才能解释她的安详表情。

  我的爱。他低下身,深情地吻着死者的双唇。我一定要为你报仇。

  他忍痛告别小雨,没有丝毫延误,立即开车返回。如果他没有猜错,凶手就在刚才与他相遇的那辆风神900上,他一定会赶到丹江口去杀最后一个人。

  从实验突然暂停,让四人休假,到三人相继被害,这是一个精心组织的阴谋,主谋肯定在反K局内部。他要捉住凶手,问出幕后人。

  他没有向警察通报,不,我一定要亲手捉住和宰了这个畜生。

  身后冷酷地命令:

  “走到墙边,把手支在墙上,脚向后移。”于平宁顺从地照办了。后脑勺遭到一记猛击,他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等他醒来已被绑得结结实实,是拇指粗的强力尼龙绳。他揶揄地想,这下子可好了,不用担心死后裂成两半了。夏之垂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用激光枪指着他的胸膛,切齿道:“你这个畜生,你这个丧失自我的僵尸。我要告诉你究竟是谁,你是K星人复制的第二代生物人,他们杀了于平宁后用你掉包。你潜意识中的指令是杀死思维迷宫研究四名主要人员。我要杀死你,为了我的小雨,为了莫尔、中野、为了人类。”

  于平宁冷冰冰地看着他,在心里冷笑:混蛋,我当然比任何人都清楚我究竟是谁。夏之垂凄厉地笑道:“我真想一刀一刀碎割了你。不过用不着了,当你知道自己究竟是谁,你就会受到最严厉的惩罚。你的幕后主使是谁?快说!”

  于平宁冷笑道:“我的幕后主使?是我对K星畜生的仇恨。”

  夏之垂冷冷地说:“我知道你的使命还未完成,在你没杀死我之前,你的自我感觉还是一个正人君子。那么快说是谁派你来的?”

  于平宁挣扎着坐起来,靠在墙上,冷笑道:“我可以如实奉告,一点都不遗漏,希望这些事实不至于影响你对自己的信心。”他简要说了李力明派他来的经过。“四个人我已经杀了三个,我想都杀错了,无论是品德高尚的莫尔、安小雨,还是人品龌龊的中野,盖棺定论,他们都是地球人。这样一来疑犯就只有你一个了。当然,正如你刚才所说,在没有完成使命之前你是不会清醒的。”他讥讽地说。

  夏之垂目光中闪过一丝犹疑。他摇摇头,抖掉这片疑云,仇恨地说:“这些鬼话你留着对死神去说吧。如果我对自己或任何人有怀疑,我自然有办法甄别。为了我的小雨,我一定要宰了你。快祈祷吧,不管是向地球的上帝还是K星的上帝。”

  于平宁用肩膀顶着墙,慢慢站起来:“我想你是犯了一个错误,你不该扔下猎枪用我的激光枪。”

  夏之垂冷笑道:“不必为我担心。在053实验室这是常见武器,我会用。”

  于平宁微笑道:“但今晚我有一点疏忽,这点疏忽很可能救了我。我在割门玻璃时把手枪的功率调到低挡,忘记调回来了。低挡激光枪在这个距离杀不死我。”

  夏之垂惊惧地低头看一眼,不错,是在低功率挡,他急忙用大拇指推换挡位,向于平宁开枪。就在这一瞬间,于平宁迅速低头,用嘴从衣领上拔出一根毒针,噗地吹到夏之垂身上,同时敏捷地闪身躲开。他觉得左臂一麻,随即无力地下垂,知道左臂已经被激光枪割断了,被同时割断的绳索散落在他身边。

  夏之垂的喉咙咯咯响着,慢慢地倒下去,双眼一直仇恨地瞪着于平宁。激光光束随着他的身躯在屋中划过,被扫断的落地灯,书架等哗哗地倒下来。于平宁突然觉得极度的疲乏,浑身全散架了,他慢慢地倒下去。

  我的使命已完成,他想,然后他的意识缓缓地分散。意识混沌中他看到鬼卒解开他身上的绳索,四天来一直捆着他的绳索,于是他便分成两半,扑倒在地上。

  第5页 :K星走狗(7)(8)

  7

  李力明得知四个预定的目标已解决三个,于平宁正赶往丹江口,估计最后一个的解决就在今晚。

  这个结果已在他预料之中。虽然他真诚地希望于平宁能从待决犯中甄别出几个无辜者,但他知道这是不现实的。他对于平宁不大满意,于的行动留下不少活口。当然,李力明本人也不忍心祸及无辜,不过,万一反K局被牵涉进去,那些终日喊人权博爱的政治家们和记者们一定会把反K局撕碎。

  那将是整个人类的灾难,在奶油中长大的公子王孙们怎能理解与K星人斗争的残酷!

  吃过晚饭,他忽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当K星间谍混入053基地的阴谋破产后,K星人一定会直接向‘思维迷宫’装置下手。这种预感没什么证据,但却越来越强烈。他在间谍战中已经身经百战了,这种第六感从未欺骗过他。

  他在办公室急急地踱步。随着时钟的嘀答声,他觉得越来越焦躁。一定要采取行动。可是怎样行动?怎样向别人解释?单凭他毫无根据的预感。连伊凡诺夫将军也不会相信。

  时钟已到十一点。他终于下了决心,让我一个人承担罪责吧,我一定要在十二点前完成。

  他唤来技术部主任捷涅克。要想进入“思维迷宫”所在的地下室,必须他们两人用两把钥匙同时操作,才能打开门锁。他阴郁地说:“伊凡诺夫将军向我通报,K星人今晚很可能向那个装置下手。我想咱俩今晚守在那里。”

  捷克人犹豫着,这样做不太符合安全规定。李力明瞪他一眼:“是否还要按部就班地请示?我告诉你,莫尔、中野、安小雨,很可能还有夏之垂都已经被害了。凶手不明,不过可以认定是K星人下的毒手。”

  捷涅克异常震惊。这四人是053试验的中坚,竟然在几天内全部丧生,达摩克利斯之剑已悬在头顶了!他意识恍惚地跟李力明来到地下室。

  卫兵向李力明敬礼,李力明还礼后简洁地说:“加强警戒,今晚可能有情况。我和捷涅克主任在里面值班。”

  两个门锁距离2米,他们分别对付一个,经过长达10分钟的复杂操作,一米厚的钢门缓缓升起。两人进去后钢门又缓缓落下。

  地下室与外界严格地隔绝,是一个无声的世界,即使是轻微的赤足行走声、呼吸声,都会被极度灵敏的拾音器收到,放大为霹雳般的巨响。这样,外部守卫的士兵就会迅速进入戒备。

  李力明进门后顺手关掉这套系统。他目光奇异地看着捷涅克,后者感到惶惑不解。李力明慢慢地说:“以后你们会理解我的。”

  猛烈的一击把捷涅克打晕,看看手表,已是晚上十一点三十分。要赶快,我一定要在十二点前办完。

  他急忙坐在主电脑的键盘前。053实验室为了应付突然事变,在唯一的“思维迷宫”装置上设有自毁机构,只要输入一套复杂的指令,装置就会在一声巨响中化为灰烬。

  他实在不忍心毁掉它。这套装置是科技界的精英们殚精竭虑费时两年才搞成的,其中也有他的不少心血。一旦被毁,地球人该怎么识别K星复制人?

  不要犹豫了。一旦K星人得到这个装置,那将对人类造成更大的危害。

  手表的嘀答声在密室里像一声声雷鸣,也像一记记鞭抽。他横下心,飞速地敲击键盘,把自毁指令输进去。不过那些根深蒂固的怀疑仍在啃着他的心,K星人今天会对这个装置下手?如果K星人得到它,会对人类造成多大危害?是否毁掉装置是更大的危害?…………

  在敲击最后一道指令即自毁时,他的怀疑也达到顶峰,但是他仍无法说服自己收回自毁指令。

  他在两种念头的激斗中痛苦地呻吟着。好吧,我仅仅来一点小改动,我只把时间推迟一分钟,这微不足道的时间不会影响我的使命的。

  输完指令,他立即离开地下室,对门卫吩咐:“捷涅克主任在里面值班,我明天来换他。”

  他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失神地盯着时钟。我实在不忍心目睹装置的毁灭,不过我确信自毁指令一定会执行。

  时钟敲响十二点,在令人窒息的死寂中又过了一分钟。现在,我确信自己的使命已经完成。他的精神一下子散架,似乎听到身体自内向外的碎裂声。

  8

  断臂的剧痛使于平宁悠悠醒来,一种莫可名状的恐惧开始叩击他的精神之门。他呆呆地瞪着虚空,忘了疼痛。

  我究竟是谁?究竟干了什么?

  几天来他一直辛辛苦苦,锲而不舍地去完成一个目标,像在苦苦追赶一个飘飞的幽灵。幽灵忽然消失,他发觉自己已经堕入地狱。

  为什么他一定要杀这四个人?即使他们中有一个K星间谍,也能用“思维迷宫”来甄别。那个日本人早就告诉他这个秘密,为什么追杀后两个人时他不愿想到这一点?

  那片惨绿色的光雾。杀死他们!…………于平宁忽然打起寒颤,连续的不可遏止的寒颤。那片绿光并不是思念妻儿引起的幻觉,而是在宁西公路上真实情景的潜记忆!莫尔和夏之垂都没有说错,自己—严格说不是自己,而是自己的原型,曾被K星人劫持、消灭、换了个一模一样的复制人。于平宁的所有记忆所有情感(包括对K星人的仇恨)都被保留,只是在潜意识中多了一道罪恶的指令。

  他对K星人的仇恨被改头换面,变成替K星人卖命的狂热。

  他的颤抖越来越厉害。他站起身,用力抓握手指,不,没有那种清脆的叭叭声。他苦涩地想,这大概是K星人复制工程的唯一疏忽。

  他忆起夏之垂曾对他指出的一点事实:当复制人完成K星人的指令后,当他意识中不再有这个毒瘤时,他就复原了,变回成一个真正的地球人。

  你在梦中残杀你的母亲,现在你要清醒地欣赏自己的杰作。

  一条响尾蛇游过来,一双毒眼。它得意地狞笑着,一滴一滴地往他心中滴着毒液。不过他的痛苦很快就麻木了,麻木到可以清醒地思维。

  是谁知道他回西安的路线和时间?伊凡诺夫、李力明、新田鹤子,当然不排除K星人也能窃听到。

  是谁夸大时间的急迫性,要求他尽快把四个人消灭?伊凡诺夫和李力明。

  是谁告诉他至今无法甄别复制人?是李力明。但作为053基地的安全负责人,他明知道思维迷宫的研究已基本成功。

  他奇怪如此简单的答案自己竟然没想到,而他素来是以思维清晰自负的。不用说,是那个潜意识指令在干扰着他的思维。

  李力明肯定是一个复制人,是一个和自己同样可怕的K星间谍。

  我要杀死他,为安小雨、夏之垂他们报仇。为我,不,为于平宁报仇。

  他的感觉已经麻木。抖掉绳索,爬起来,机械地检查了自己的断臂,伤口很光滑,激光枪切断它的同时也起到止血作用。他在起居室找到药箱,用一只手困难地把伤口扎好。又艰难地把夏之垂的尸体放到床上,盖好。在院里找到一朵白色的野花,把它放在夏之垂的胸前。

  干这一切时他很冷漠,似乎是在梦游状态。然后他带上激光枪,坐进他的风神900,把挡位放在自动导航挡,目标定在053基地所在的神农架。风神车飞驰而去。

  早上七点半,他到达053基地。他平静地向门卫通报了姓名,要求见李力明。那边很快回话,说他可以进来。大门打开了。基地很平静,看来四人的死讯还未传到这里,一名警卫把他领到李力明的办公室便走了。于平宁表情痛苦,右手托着断臂,用肩膀顶开门走进去。激光枪在断臂臂窝里藏着,可以很方便地抽出来,李力明不是等闲之辈,他必须小心。

  但眼前的情景是他没有预料到的,李力明眼睛布满血丝,神情颓丧,正在狠命地灌酒。他冷冷地盯着于平宁,目光中满是鄙夷和刻毒的嘲讽。于平宁也冷冷地看着他。

  “四个人全杀死了。”于平宁闷声说。

  “我已经知道了,这正是我喝酒的原因。”

  仇恨在胸中膨胀。于平宁嘎声问道:“你在庆贺胜利?”

  李力明不回答,他又灌一口,恶毒地笑着,忽然问:“你的指令已经完成了,你肯定也意识到了吧?”

  血液冲到头上。于平宁愤恨地想,他在戏弄我,就像一条蛇在戏弄嘴边的老鼠。这个畜生。他抽出激光枪,声音苦涩地说:“你这个复制人,K星人的走狗。”

  李力明把酒杯摔碎,昂然迎着他的枪口走过来:“开枪吧!你这个混蛋复制人。告诉你,我的指令也完成了。”

  于平宁缓缓地问:“你的指令?”

  “对,我的指令是毁掉‘思维迷宫’装置,我已经把它炸毁,四个主要研究者也被杀光。地球人在几年内很难恢复元气。告诉你,我的指令完成后,我也复原了,变成了李力明,那个对K星人刻骨仇恨的李力明,哈哈!”

  他笑得十分凄厉,像一只濒死的狼。于平宁的枪口慢慢垂下去,他怎么没想到这一点?他早该想到的。李力明和他是同病相怜。他的胸膛要爆炸,他也想凄厉地长嚎…………但是一个念头忽然浮上来,他努力想抓住这根救命草。李力明已把‘思维迷宫’炸毁了?为什么在基地内看不到一点异常?他迟疑地问:“你把思维迷宫炸毁了?”

  “我炸毁了!”李力明突然疯狂地喊,“我当然炸毁了!那装置在隔音地下室,人们还没有听到爆炸声。等他们打开地下室就一定会发现!”

  求求你,于平宁,你不要再问了。我已经把它炸毁,我绝对相信这一点。

  于平宁紧紧地盯着他,这里面肯定有蹊跷。自认识李力明后,他对李力明一直有惺惺相惜之意。这个人意志坚定,行事果断,绝不在自己之下。为什么他突然这样歇斯底里?这不像他的为人。也许他说的是实情,由于地下室隔音,他们尚未发现装置被毁。但为什么他如此急切地想向自己证明这一点?

  于平宁敏捷地思考着,思维逐渐明朗,摸到了可能正确的答案。李力明一定是以极顽强的毅力,迫使他本人相信那个装置已经炸毁,这样他才能从K星人的指令中苏醒过来。能做到这一点实在太难了啊。于平宁不敢追问下去,一旦李力明知道思维迷宫并未毁掉,他潜意识中的指令就会死灰复燃。那时他又会变成一个可恶的难以防范的K星间谍。

  于平宁忽然朗声大笑,把激光手枪推向长桌对面的李力明,用仅存的右手抱起酒瓶豪饮起来:“多好的酒,没想到死前还能喝上家乡的卧龙玉液。我告诉你,死前我们能干一件很不错的事,你我都可以为地球消灭的一个可恶的K星间谍。喂,把你的手枪扔过来。”

  李力明也大笑起来。好,杀死这两个复制人,就再也不用担心某些事了。他把自己的手枪在长桌上推过去,捡起于平宁的手枪。两人坐在桌子的两端开怀痛饮,然后摔掉酒瓶。两个枪口慢慢抬起。于平宁微笑着说:“有什么未了之事吗?”

  李力明苦笑着说:“有点放不下‘那个人’的妻儿。不过,他们不会承认我是丈夫和父亲的。不想它了。”

  于平宁也想起那个‘于平宁’的妻儿,想起她们死前的那一幕,想起新田鹤子无言的柔情,想起古板热肠的将军…………他一挥手,高兴地说:“瞄准眉心,我喊到三,咱们同时开枪。瞄得准一点,别丢丑。”

  李力明笑着说:“放心吧。我们可以来个竞赛,明天请将军来检查各自的弹着点。”

  他们互道永别,于平宁兴致勃勃地喊:“准备,一、二、三!”

  第6页 :K星走狗(9)

  9

  接到报告后,伊凡诺夫将军很快赶到053实验室。李力明的办公室里,长桌两端,两个人对面坐着,脸上凝固着豪爽的笑容,眉心正中各有一个光滑的深洞。

  基地的其他人用备用钥匙打开地下室,在里间找到捷涅克,刚一取下封嘴的胶带,捷涅克就喊:“快检查自毁装置!”

  仔细检查一遍之后,捷涅克松口气:“昨天把我关在里间后,李力明启动了自毁装置。十分侥幸,这个可怕的K星间谍犯了一个可笑的错误。”他迷惑地说,“真的很奇怪,是一个十分可笑绝不该犯的错误。他准确无误地输进了整套指令,但预定自毁时间却定在23点61分。所以装置电脑拒绝执行。”

  老将军心情沉重地回到李力明的办公室,沉默地看着两具尸体。他十分喜爱这两个部下,所以在心理上难以把他们同K星间谍联系起来。他沉重地扪心自问,我为什么如此轻易地听信李力明的话,草率地决定将四人处死?即使怀疑四人中有复制人,也可以用基本成功的“思维迷宫”系统来鉴别呀。仅仅是因为我老年昏聩么?

  莫非…………我也被K星人掉包?我也有一个潜意识的指令?他的心颤抖着,问:“思维迷宫一切正常?”

  “是的。”

  “那好吧,我来做第一个被试者。”他步履沉重地走过去,坐在受试椅上,向部下严厉地吩咐:“如果鉴别结果是…………立即向我开枪!”

  透明脑

  前总统卡米·吉特为首的七人团到达关塔那摩监狱后,先在监狱长的陪同下匆匆参观了一番。他们此番并非冲着虐囚丑闻来的,而是应军方邀请,来对一项重大技术做出裁决—不是技术上的、而是道德上的裁决,所以七人团成员都是社会上重量级的人物,除了一位前总统,还有一位前国务卿舒尔茨,两位参议员布雷德利和麦克莱恩,一位众议员兼众院道德委员会主席佐利克,一位获诺贝尔奖的作家贝尔,和一位同样获诺贝尔奖的物理学家钱德尔曼。

  这座所谓的“临时”监狱至今仍关押着650名囚犯,大多已经关押数年了,都是在伊斯兰国家(阿富汗、巴基斯坦等)逮捕的恐怖分子嫌犯。他们被关押在单人牢房中,牢房中只有简单的床具,而且与墙壁紧紧相连(以免犯人用作武器)。囚犯中显然有不少死硬分子,看见参观团时脸色阴沉,满怀敌意,有人怒气冲冲地向外面啐着。七人团还看见了两个正在押解途中的犯人,据监狱长说一会儿的裁决会要用上他俩。押运工作戒备森严,犯人平躺在特制的两轮小推车上,用铁链锁得紧紧的,小车由两位高大雄壮的军人前后推拉。

  吉特看见这一幕,与团员们相视苦笑。他是关塔那摩监狱直言不讳的反对者,一直呼吁关闭它—“如果我还是总统,我肯定会把它关掉,不是明天,而是今天早上。”但吉特也知道,为了对付席卷全球的恐怖浪潮,美国政府有很多难言的苦衷,干了很多不得不干的事。备受舆论攻击的这座监狱即是一例。

  参观之后,裁决会开始了。军方的主持人是怀特将军,满头白发,精明强干。他笑着说:

  “开会之前,首先请各位先生忘掉菲利普·迪克的科幻小说,忘掉心灵感应、思维传输之类玩意儿。那是科幻,而今天你们将听到的是实实在在的技术,虽然这种技术比较超前,多少带着点科幻性质。各位做好心理准备了吗?”

  吉特微笑着回答:“做好了。你们可以开始了。”

  主讲人罗森鲍姆走上讲台。他是一位神经生理学家,40岁左右,穿便服,亚麻色头发,中等个子,长着一副娃娃脸,笑容明朗灿烂。他借助于投影仪,简略清晰地介绍了这项被称为“透明脑”的技术。

  他说,这项研究原先并非军事项目,也不是美国科学家搞成的。率先做出突破的是德国伯恩斯坦计算神经学中心,项目领导人是约翰-迪伦·海恩斯。这些德国人通过一台个人电脑、一台核磁共振成像仪和一套思维解读软件,可以把人或动物的大脑变得透明。因为当一个人去“想”某种具体的事物时,大脑不同区域就会发亮,核磁共振成像仪可以“读出”大脑各区域的活动状况。再通过解读软件的解读,就能判断出这个人(或动物)想的是什么。“这项技术成就简直不可思议,所谓眼见为实,下面我会为各位先生做几个简单实验,使你们有一个直观的印象。”

  他的助手已经准备好了第一个实验。三只小白鼠头上戴着与成像仪相连的头盔,囚在一个笼子里。笼子周围是等距离的七个小洞,洞口的颜色各自不同。罗森鲍姆解释说:七个洞口中只有一个通向美味的奶酪,但究竟是哪一个则是随机的。所以,小白鼠已经学会随机地选取一个洞口进去,而我们借助透明脑技术,可以在它们行动之前就探知它们的选择。

  囚笼打开了,三只小白鼠闻着美味的奶酪,在几个洞口前犹豫着,逡巡着。片刻后,屏幕上打出了它们的选择:一号白鼠将要进黄门,二号—红门,三号—紫门。果然,几乎在屏幕显示的同时,三只白鼠准确地走进各自在“大脑”中选定的洞口。

  七位仲裁员赞赏地点头,两位参议员多少有些怀疑。罗森鲍姆笑着说:

  “这项技术是不是很神奇?也许还有某一位心存怀疑,不要紧,下面你们将亲身参加实验。”

  助手们为七个人都戴上那种与成像仪连通的特制头盔。然后在大家面前摆上一个双色旋转盘,盘上有涡状的蓝黑相间的条纹。罗森鲍姆解释说,当这种双色盘高速旋转时,由于人类视觉上的错觉,每人只能看到一种颜色,究竟表现为哪一种是完全随机的,外人不可能知晓,这就排除了任何作弊或心理暗示的可能。但利用透明脑技术,仪器能读出每个人大脑中的特定认知。

  旋转盘开始旋转,蓝黑相间的条纹在观察者视野中破碎,很奇妙地转换成一种单色,比如在吉特眼里,它变成了黑色。这时,成像仪的打印口吐出一张纸条,上面列着七个人在“意识深处”所认定的颜色。七个人依次传看后,都微笑点头,承认那个结果完全正确。这次,连两个参议员也信服了。

  罗森鲍姆得意地说:“怎么样,确实很神奇吧,不过我不想贪天之功,我刚才说过,以上进展完全是伯恩斯坦计算神经学中心做出的。该成果于2007年6月份发表,有关资料可以通过公开渠道查询,没有任何秘密性。我想,你们中肯定有人看过相关的报道吧?”

  物理学家钱德尔曼点点头:“嗯,我详细读过有关报道。其实海恩斯是我的老友,我曾特意打电话向他祝贺。”另外有四个人也点了头,说他们浏览过,但看得比较粗略,细节回忆不起来了。罗森鲍姆说:

  “不过,下面我要讲的进展,就完全是我们小组的功劳了。不错,伯恩斯坦中心发明了神奇的透明脑技术,但毕竟它还非常初步,非常粗糙,尤其是,这项技术中最关键的因素—大脑思维解读软件—不是普适的,只能适用于特定对象和特定场合,要想准确,必须针对特定对象反复校正。由于这些局限,这项技术估计在一百年内无法投入使用。毕竟,我们的世界太复杂,千姿百态,光怪陆离,不能简化为单纯的两色,你们说对不对?但—坦率地说,我很佩服怀特将军,他的目光比业内专家更敏锐。他看到那份德国资料后立即给我打电话,说透明脑技术至少有一个实用的用途,而且是非常重要的用途,足以改变世界的政治生态。他希望我能对它做延伸研究。那就是—用于反恐战争。”

  他略作停顿,扫视着七个人。吉特他们这才明白,为什么军方把仲裁会会址选在关塔那摩监狱。吉特说:

  “我们对此很有兴趣,请往下讲。”

  “今天的反恐战争有一个很显著的特点,那就是它的高度符号化。请看以下几幅经典画面,我想,世界上至少有一半人很熟悉它们吧。”

  投影屏幕上显示着:

  两架飞机撞进纽约世贸大楼,浓烟烈火从大楼中部冒出来;

  本·拉丹拄着步枪在山地行走,戴阿拉伯缠头巾,白色长须,清癯的甚至可以说是慈祥的面容;

  领导反恐战争的一对铁哥儿们,布什和布莱尔,意气风发,并肩站在讲坛上(应该是反恐战初期的照片);

  被伊拉克的路边炸弹炸毁的悍马军车;

  基地老二扎卡维的尸体;

  …………

  罗森鲍姆的画外音:“诸位看到这些画面是什么心情?我相信,你们一定会激起强烈的情绪反应。同样,如果让狂热的恐怖分子观看这些画面,肯定也会激起强烈的情绪反应—当然是完全相反的情绪。有一点情况对‘透明脑’技术实用化更为有利,那就是,全世界所有狂热的恐怖分子们都按同一个模式被洗了脑,因此他们对上述符号会做出非常雷同的反应。这就使得解读软件大为简化,简化到可以投入使用的水平。下面我们再做一个实验。”

  他把屏幕切换到审讯室,那儿靠墙坐着十个人,每人头上都戴着与成像仪相连的头盔。其中两名正是刚才用手推车押来的犯人,此时仍带着重镣、重铐,其他人是做对比试验的工作人员。十个人都漠然地看着审讯室的屏幕,罗森鲍姆向那些人依次展示了刚才那些经典画面,十个人默默地观看着,虽然都没有明显的表情,但他们大脑皮层的活动区域被成像仪读出,再通过解读软件的转换,转为截然不同的色彩:正常人是明亮的金黄色,而两名恐怖分子则是邪恶的黑色。

  实验结束,罗森鲍姆关了那边的影像,回头说:

  “这只是一个简单实验,让你们对这项技术有一点直观的了解。至于对这项技术的质疑和验证,军方已经做得非常严格,你们不必怀疑。我可以负责任地说,以透明脑技术目前所能达到的水平,完全有能力从十万人中把一个恐怖分子准确地拣出来。我们请诸位来,只是想对这项‘读脑术’做出道德上的裁决。”

  他加重念出了“读脑术”这三个字,然后认真察看七个人的表情。如他所料,七个人乍然听到他换了名称,都是先有点吃惊,继而默默无语,交换着复杂的目光。透明脑技术—这个名称比较中性,比较顺耳;如果称之为读脑术就比较犯忌,容易引起一些不愉快的联想。罗森鲍姆苦笑着说:

  “看来,这个名词确实带着撒旦的气味儿,是不是?但我说得不错,透明脑技术其实就是读脑术。作为这项研究的首席科学家,我今天想坦率地披露我的矛盾心理。首先,我高度评价这项技术,它能以相对低的费用,彻底改变我们在反恐战中的被动局面,挽救成千上万条宝贵的生命;另一方面,我对它心存忌惮,因为它很容易被滥用,侵犯公民的隐私权,毁坏‘思想自由’这个神圣原则—但它在反恐战中的好处太大了!我无法战胜它的诱惑。诸位先生,我是一个业务型的科学家,不是政治家、伦理学家或哲人。我无法在这个两难问题上做出明晰判断。今天我把这个责任完全推给你们,希望以你们的睿智做出裁决。如果裁决结果是‘是’,我将带领手下完善这项技术,尽快用到反恐战中去;如果裁决结果是‘否’,我将毫不留恋地退出研究小组,远离撒旦的诱惑。所以—请你们裁决吧。”

  这番话语中的沉重感染了七人团的成员。相当长一段时间内,七个人都没有说话。

  怀特将军没料到他竟在会场上说出“读脑术”这个名称,颇为不满。这次会议是罗森鲍姆竭力促成的,原因正如他刚才所说。最近一段时间,随着研究的进展,罗森鲍姆对这项技术越来越忌惮,最后干脆停下来,说一定要“先通过社会的批准”,然后他再进行下一步研究。怀特将军觉得他过于迂腐,过于死脑筋。当然,个人的隐私权非常重要,但如果局势迫使民众在“放弃隐私权”和“死于自杀炸弹”之间做出选择的话,人们肯定会选择前者吧。现在国家处于非常时期,反恐战局势严峻。一味沉迷于知识分子的高尚,是会害死人的。

  他迅速接过罗森鲍姆的话头,但悄悄扭转了方向:

  “其实,‘透明脑技术’已经有过一次成功的实践了!是用到关塔那摩的在押犯人身上。众所周知,这些犯人历来是美国政府手中的烫手山芋。我们明知道,650名囚犯中大部分是死硬分子,如果轻率地放虎归山,势将贻害无穷。但这些家伙一直拒不招供,没有充分的证据来起诉他们。你们都知道,为了撬开他们的嘴巴,早期狱方曾经使用过所谓‘进攻性审讯’,结果被新闻界披露,弄成虐囚丑闻,搞得政府狼狈不堪。这就是反恐战争的困境啊。”怀特感叹道,“它是典型的不对称战争:弱小的一方完全没有任何道德约束,可以肆意屠杀最无辜的民众;强大的一方则被法制、道德和新闻监督重重约束,有力使不出来。我今天并非在为关塔那摩的虐囚和长期非法监押辩解,但有些事我们是明知挨骂也不得不干的。”怀特将军话锋一转,“但透明脑技术将从根本上改变我们的被动局面。我想宣布一个好消息:不久前,我们用透明脑技术对650名在押犯做了全面甄别。他们中有32人被甄别出是冤枉的,我们准备向他们道歉并马上释放;有43人属于一般性的恐怖分子,我们也准备随后用某种方式释放;其余575人确属狂热的恐怖分子,如果今天被释放,明天就会带上炸弹腰带到纽约地铁站去杀人。所以我们仍要长期监押这些人,不管舆论界如何鼓噪也罢!”

  吉特看看罗森鲍姆,后者点点头:“嗯,怀特将军说的情况是确实的。我的读脑术首先洗雪了32人的冤屈,这对我是一个很大的安慰。”

  怀特将军继续说:“在关塔那摩试验成功后,我们非常盼望把它推到全美国。到那时,对入境的外国人,或者被疑为恐怖分子的飞机乘客,或是地铁站中形迹可疑者…………诸如此类的人吧,只需做一个透明脑检查,他们的思想倾向就会暴露无遗。从此恐怖分子在美国将没有遁身之地,而美国人可以不在刀口上过日子。”他笑着说,“干脆我再透露点内幕消息吧。其实,罗森鲍姆小姐甚至能基本做到下一步—对嫌犯进行更细致的‘读脑’后,能大致确定,他们大脑中有无袭击计划,如果有,是撞机、纵火还是自杀炸弹。这样,就能把恐怖袭击扼杀在他们的大脑中!所以,透明脑技术的重要性是无与伦比的。可惜,罗森鲍姆走到这儿就不敢往前走了,执意要先通过‘道德的裁决’。”怀特将军说,“诸位的裁决有多么重要,我想这会儿你们已经很清楚了。它虽然没有法律效力,但对今后最高法院的裁决,或参众院的立法,肯定有重大影响。所以,我请诸位在投票时慎重考虑,要以天下苍生为念!”

  吉特前总统先开了口。他有意轻松地笑着说:

  “不,我对你们的技术还没有完全信服呢。我有个请求:能不能在我们七位身上再做一次计划之外的试验?比如,检查我们七人的性心理,看看我们如果处在特定的环境下—眼前有一位漂亮可人的、很容易得手的女秘书,各人会做出什么举动。”他笑着对其他六人说,“只是一个纯粹的小试验,试验结果绝对保密。如何?”

  他的提议似乎颇为孟浪,而且牵涉到各人的隐私,所以众人的第一反应是有点迟疑。前国务卿舒尔茨素知吉特为人持重,这个孟浪的提议一定含有深意,便率先表示赞同。其他五个人也都同意了。罗森鲍姆轻松地说:

  “这件事可难不倒我。要知道,性欲、食欲和暴力倾向是人类最原始的冲动,它们在大脑电活动图像上非常明显,而且各有独特的印记,科学家已经研究得很透彻了。你们先休息半个小时,等我做点准备。”

  他很快做好了试验的准备工作。七个人再次带上头盔,罗森鲍姆在他们面前放映着富有暗示意义的图像:一位漂亮可人、衣着暴露的女秘书;她俯在上司身边轻言曼语,发丝拂着上司的面颊,显出清晰的乳沟和浑圆的臀部;她迷人地笑着,笑容中含着挑逗的意味…………在放映图片时,七个人都如老僧入定,表情上不起一丝涟漪。但他们大脑的电活动被成像仪读出,经解读软件解读,得出了结果。罗森鲍姆大笑着宣布测试结果—他有意以玩笑来冲淡其严肃性:

  “我遗憾地宣布,你们中有三位不怎么坚定,很可能屈服于美色的诱惑,与这位女秘书共度良宵。”他顿了一下,又说,“干脆我把所有测试结果都捅出来吧。有两位的大脑电活动图像显示,他俩与配偶之外的某两位年轻女性,很可能是女秘书,早就有了情人关系。吉特先生,为了验证透明脑技术的准确性,你是否需要向当事人私下求证?”

  吉特笑了:“不,用不着。我请你对结果保密。”

  “当然,我会绝对保密的。现在我就把有关记录销毁。”

  他当着众人的面,在屏幕上执行了删除程序,七人对这个涉及隐私的实验一笑置之。吉特说:

  “这只算是一个小游戏,其实我对透明脑技术的能力是深信不疑的。好了,开始正题吧。咱们该如何从道德层面上裁决,大家讨论一下。”

  大家开始发言。

  作家贝尔毫不犹豫地说:“我坚决反对这项技术,不管它在反恐战中有多大的好处!如果我们生活在一个人人能被读脑、而且被强迫读脑的社会,那—太可怕了!我们素来珍爱的权利,像个人隐私,思想自由,都会被肆意强奸。依我看,这是一项非常邪恶的技术。”

  参议员麦克来恩温和地反驳:“贝尔先生过于偏激了。我有个建议,你不要把它看作读脑术,而是看作一种经过改进的、更高效的测谎仪,如何?毕竟,美国法律一直允许测谎仪的使用,而美国的人权并未被它扼杀。”

  众议员佐利克:“麦克来恩先生其实不必否认这项技术内含的邪恶性。它很有可能被滥用,这点没有疑问。世上所有东西都有两面性,但它在反恐战争中的巨大作用足以抵消它潜在的害处。我建议:在严格控制下使用它,就像我们现在严格限制测谎、窃听和秘密摄像头的使用一样。”

  物理学家钱德尔曼:“潘多拉魔盒一旦打开就关不上了。我同意贝尔的意见,应该将这项读脑术在襁褓期间就扼死它。”

  前国务卿舒尔茨:“我基本同意佐利克先生的意见,严格立法限制之后用于反恐,也算是以恶制恶吧。”

  …………

  一轮发言过后,基本意见是“严格控制下使用”。罗森鲍姆认真听着,没有什么表情,怀特将军则明显露出喜色。吉特在这轮发言中基本没开口,最后大家把目光聚到他的身上。吉特笑着说:

  “我在表达意见之前,先说点题外话吧。我历来认为:做总统并非一定要做道德上的完人,比如克林顿总统,虽然任内有莱温斯基风波,但他仍然是非常成功的总统,至少比我成功吧。我一向敬重他。不过话说回来,那件丑闻的确对美国社会有相当的杀伤力:它造成了政府执行力的长期瘫痪,政府公信力的下降,尤其造成了社会性阈值的降低—相当长时间内,美国报刊电视网络成了世界上最污秽的媒体,到处充斥着‘精斑’、‘性交’、‘偷情’这类字眼,想想它对少男少女们会有什么影响吧?所以,总的说,那个事件对美国社会的软性杀伤力不亚于一次恐怖袭击。我希望今后的美国总统再不要出类似的丑闻了。而且—这点其实很容易做到的,是不是?”他突然把话头转回本题上,“记得咱们刚才补做的那个小实验吗?它完全可以用到未来的美国总统身上,也就是说,对总统候选人事先进行道德甄别,以杜绝类似丑闻再次发生。”

  吉特又轻声补充一句:“—而且,对平民和总统都同样使用思想甄别,这才符合美国社会的平等原则。”

  他多少有点突兀地推出了这种前景—把读脑术用到总统身上—众人都有点不寒而栗。此后的讨论基本中断了,他们默默思索着,有时与邻座低声交谈几句,这样一直到开始投票。投票结果与第一轮发言的倾向不同,基本是一边倒的反对:五票反对继续发展这项技术,两票弃权。

  怀特和罗森鲍姆事先就猜到了投票结果。吉特前总统巧妙地运用“归谬法”,把透明脑技术的发展归结到人们不能接受的一种极端的远景上。偏偏这个远景又是“合理”的,并非危言耸听,因而有内在的逻辑力量。对这个结果,怀特将军颇有些恼火,罗森鲍姆也说不上喜悦。吉特温和地说:

  “咱们事先都说过,这次只是民间裁决,并没有法律效力。怀特将军。你仍然可以把这件事拿到参众两院和最高法院去。”

  怀特坦率地说:“我会继续争取的。我不能眼看这样有用的技术被束之高阁。”

  怀特和罗森鲍姆送七人离开关塔那摩基地。途中他们又看到了那两个犯人,这次是从审讯室押回牢房。犯人仍平躺在小推车上,身体被锁链锁得紧紧的,两个高大雄壮的军人一前一后推拉着他。犯人的表情麻木而阴郁。吉特心情复杂地目送犯人远去,回头问怀特:

  “怀特将军,如果透明脑技术最终未能被法律认可,那么此前用它甄别出的32个无辜者会不会仍被关押?”

  怀特想了想,说:“我会努力促成释放他们。当然,不能以透明脑技术的鉴定为法律依据,我看能否找到其他变通办法。我尽量努力吧。”

  “谢谢你,真的谢谢你。这句话是代表我们七个人说的。”

  “不必客气。我这样做的原因是:我坚信透明脑技术的鉴定非常准确。”

  吉特叹息一声,歉然说:“从技术上说,我对它同样坚信不疑,也相信它在反恐战中能起非常重要的作用。可惜,为了坚守一些神圣的原则,我们不得不拒绝某些诱惑,哪怕是非常强烈的诱惑。说到底,这正是美国社会和恐怖分子的区别啊。怀特将军,希望你能理解我们。”

  “不必客气,我能理解的。”

  罗森鲍姆看看吉特,对他的那番话颇有感触,到这会儿,他也做出了最后决定。他说:

  “吉特先生,虽然我不忍心放弃自己的研究,但我已经决定撒手不干了,因为你们的裁决与我内心的裁决是一致的,”他对怀特说,“请你尽快指定这项研究的继任者,我要与他办理交接。”

  怀特虽然满腹不快,但没让它流露出来,平静地说:“好的。罗森鲍姆,其实我很羡慕你的。你的地位比较超脱,闻到臭味后可以一走了之,免得鞋上溅到粪便。我不行啊,世上有些肮脏事总得有人干。我这辈子被拴死在这儿了。”他半开玩笑地说,但语调中有浓浓的怆然。

  已经到了基地门口,主人客人握手告别。七个人在与满头白发的怀特握手时,手下都加大了力度,像是以此表示对他的歉疚。

  第7页 :百年守望(1)

  百年守望1

  昊月国际能源公司的采掘基地设在日照较长的月球南极。采掘机日以继夜地工作着,从坚硬的洛格里特(即月壤的正式名称)中采掘和提炼出宝贵的氦3,再用无人货运飞船送往地球。这个作业过程全部由主电脑广寒子管理。“广寒子”意指“广寒宫的得道真仙”—不用说,主电脑设计者肯定熟悉中国古典文化。整个基地只有一名员工,是一个蓝领工人,负责处理那些电脑和自动机械不好处理的零星杂事,人员三年一换。氦3的年产量为200~250吨,基本可以满足全地球的能源需求。

  毫不夸张地说,正是昊月公司的功绩,使地球进入了一个全新的氦盛世,一个使用干净能源和充裕能源的时代。公司创始人施天荣先生也成为时代伟人。

  在月球基地工作的最大好处是安静,没有大气,听不到陨石的撞击和采掘机的轰鸣。从地球来的无人货运飞船在降落时同样是悄无声息,轻轻的一次震动,那就是飞船抵达基地了。这是武康三年合同期中最后一次物资补充,他像往常一样去卸货口接收货物。但这次和以往不同,短短几分钟后他就气喘吁吁地返回,匆匆撞开生活舱门,怀中抱着一个身穿太空服的躯体。太空服的面罩上结满了冰霜,看不清那人的容貌。武康急迫地喊着:

  “广寒子!广寒子!货船中发现一个偷渡客,已经冻硬了!”

  面容清癯、仙风道骨的广寒子迅速无声地滑过来—实际这只是广寒子拟人化的外部躯体,它的巨型芯片大脑藏在地下室里—冷静地说:

  “放到治疗台上,给他脱去太空服,我来检查。”

  武康卸下那人的面罩,情不自禁地吹了一声口哨:“我靠!曾祖父级的偷渡客!广寒子我和你打赌,这老牛仔至少80岁啦。”

  那人满面银须浓密虬结,皱纹深镌如千年核桃。虽然年迈,但仍算上一个肌肉男。广寒子笑道:

  “我才不会应这个赌。山人掐指一算便知他的准确年龄:81岁。”它迅速做了初步检查,“没有生命危险,是正常的冬眠状态,只用按程序激活就行。武康你还去接货吧,我一个人就行。”

  武康返回卸货口继续工作,等他再次返回治疗室,那位“曾祖父级的偷渡客”刚刚苏醒。他缓缓地打量着四周,声音微弱地说:“已经…………到月球…………了吗?请原谅…………我这个…………不速之客。”他的浓密银须下面绽出一波微笑,说话慢慢变连贯了,“不必劳…………你们询问,我主动招供吧。我叫吴老刚,今年81岁。我这辈子一直有个心愿,就是把这副老骨头葬在幽静的月球,而偷渡是最快捷最省钱的办法。”

  武康大摇其头:“我整天盼着早一秒离开这座监狱,想不到竟有人主动往火坑里跳,还要当千秋万世的孤魂野鬼!”他安慰老偷渡客,“老人家你尽管放心,月球上有的是荒地。只要你不嫌这儿寂寞,我负责为你选一个好坟址。”

  老人由衷地感谢:“多谢啦。”

  “不过你甭性急,你老伸腿闭眼之前尽管安心住这儿,好心眼儿的广寒子—就是基地的主电脑—一定会殷勤地照顾你。至于我呢,很遗憾不能陪你了,过几天我就回地球啦。”他喜气洋洋地说。

  “谢谢你和广寒子。你要回家啦?祝你一路顺风。”

  通讯台那边唧了一声,武康立即说:“抱歉,我得失陪一会儿。现在是每周一次的与家人通话时间,绝不能错过的。”他跑步来到通讯台,按下通话键,屏幕上现出一个年轻妇人,穿着睡衣,青丝披肩,身体丰腴,性感的嘴唇,清澈的眸子中盈着笑意。武康急迫地说:

  “秋娥,只剩13天了!”两秒钟后,秋娥也说:“武康,只剩13天了!”

  月地之间的通话有四秒多钟的延迟(单程是两秒),所以两人实际是在同一瞬间说了同样的话。双方都为这个巧合笑了。秋娥努力平抑着情绪,说:

  “武康你知道吗?我是那样饥渴地盼着你。”她轻笑着,“包括我的心,也包括我的身体。”

  这句隐晦的求欢在武康体内激起一波强烈的战栗,他呻吟道:“我也在盼着啊,男人的愿望肯定更强烈一些。见面那天,我会把你一口吞下去。”

  秋娥笑道:“那正是我想干的事,不过不会像你那样性急,我会细嚼慢咽的。”她叹息一声,负疚地说,“武康,三年前我们不该吵架的。这些年来我对过去做了认真的反省,我想,我在夫妻关系中太强势了。”

  三年前他们狠狠干过一架,武康正是盛怒之下才离开娇妻,报名去了鬼不拉屎的月球。“不不,应该怪我,你在孕期中脾气不好是正常的,我不该在那时候狠心离开你。我是个不会疼老婆的操蛋男人,更是个不称职的爸爸。等着吧,我会用剩下的几十年来好好补偿你和儿子。”

  秋娥拂去怨痛,笑着说:“好的,反正快见面了。我不说了,把剩下的时间给你的小太子吧。”她把三岁的儿子抱到屏幕前。“小哪吒,来,给爸爸说:爸爸我想你。”

  小哪吒穿一件红兜肚,光屁股,脖子上带着一个银项圈。他用肉乎乎的小手摸着摄像头,笑嘻嘻地说:“爸爸我想你!”

  看他喜洋洋的样子,不像是真正的思念,只是鹦鹉学舌罢了,毕竟他只在屏幕上见过爸爸。但甜美的童声击中武康心中最柔软的地方,眼中不觉发酸。他不想让儿子看见,迅速拭一下眼睛,笑着说:“我的小哪吒,我很快就回去了,耐心等着我!”

  “妈妈说,我再睡13次觉就能看到你了,对吗?”

  “应该是16次,还要加上从月球飞到地球的三天旅途。”

  小哪吒曲起小指头,一个一个数到16,最后没把握地说:“我不知道数得对不对。”

  “没关系,妈妈会帮你数。你只管安心睡觉就行了。小哪吒,想让爸爸给你带啥礼物?”

  儿子不屑地说:“那个破地方能有啥礼物。对了,你给我带100个故事就行。我最爱听故事。我会讲好多好多的故事。”

  “是吗?会不会讲哪吒的故事?我是说神话中那个哪吒。”

  “当然会!哪吒是爸爸的三太子,有三件宝贝。他惹祸了,爸爸训他,他就自杀了。妈妈偷偷为他塑了个神像,又让爸爸发现后打碎了。后来哪吒的老师,叫紫阳真人的神仙,用莲节摆了一个人形,把哪吒的灵魂往里面一推,他就活过来了!”

  他一口气就讲完了。武康笑着问:“这就完了?”

  儿子口气很大地说:“还长着呢,等我闲了慢慢给你讲。”

  “好,等我回家,再赶上你闲的时候,给我细细讲吧。”这个故事触动了武康的心思,不由长叹一声,“这个哪吒的爸爸可算不上个好爸爸。”

  秋娥见丈夫的情绪有些黯然,连忙打岔:“咱家哪吒就太幸运啦,有个最疼他的好爸爸。”她忽然用眼睛余光瞥到一个陌生人,“咦,基地中多了一个人!墙角那人是谁?”

  武康回过头,见偷渡客扶着广寒子立在墙角。“噢,那是一位勇敢的老牛仔,81岁了还冒死偷渡,以便葬在月球。”

  秋娥低声埋怨丈夫:“你该事先提醒我,有些枕头上的话不该让外人听到的。”

  广寒子扶着偷渡客走过来,笑着说:“哟,这句话太伤我的自尊心了。秋娥你说枕头话可不是第一次,是不是眼中一直没有我这个人?”

  秋娥机敏地说:“当然有你这个‘人’,但你哪里是‘外人’,我早把你看作家里的一员了。”她转过目光,对陌生人嫣然一笑,“喂,勇敢的老牛仔,你好。祝你早日实现愿望—哟,这话大大的不妥,应该说:‘祝你顺利实现愿望—但尽量晚一点’,至少在你老100岁之后吧。”

  “谢谢啦,很高兴听到这样的双重祝福。”

  十分钟的通话时间很快到了,双方告别,屏幕暗下去。但武康还在对着屏幕发愣。三年的孤独实在过于漫长,这些年如果不是有广寒子的友情,他早就精神崩溃了。现在,越是临近回家他越是焦灼,真真是度日如年啊,几乎每晚都梦见妻子与小哪吒依偎在怀里,醒来却是一场空。

  广寒子非常理解他的心情,走过去轻轻揽住他的肩膀,不过没说什么安慰话。它知道这个蓝领工人很爱面子,虽然想妻儿快想疯了,但最怕外人看到“男人的脆弱”。这些年来,它与武康(武康们)的相处已经很默契了。

  在他们身后,偷渡客的心中同样激荡着猛烈的波涛,浑浊的老眼中波光粼粼。孤独的武康在尽情倾倒对妻女的思念,但他不知道,此刻的“在线通话”只是电脑广寒子玩的把戏,是逼真的互动式虚拟场景。屏幕上那位鲜活灵动的秋娥,还有娇憨可爱的小哪吒,实际只是活在一个名叫《元神》的电脑程序中。

  更为残酷的是,13天后,也就是武康终于要返回家园的那一天,等待他的实际是客运舱中的气化程序。

  而这一切,其实都是偷渡客造成的。是他在50年前签下那份合同,为一碗红豆汤出卖了自己克隆体的永世生存权。捎带卖出的还有他31岁前的人生记忆,那对虚拟的母女正是以这些记忆为蓝本创造出来的。至于这位克隆人武康,他的真实人生其实只有短短三年,即在月球基地工作的这三年,前28年的记忆也是从偷渡客的记忆中上传的。

  这些年来,他的良心一直不得安宁。这次他以81岁的高龄冒死偷渡,就是想以实际行动做一次临终忏悔。

  武康带偷渡客到餐厅吃饭去了,广寒子开始呼叫位于地球的公司总部。这是机内通话,外人听不见也看不到的。而且—这才是真正的在线通话。公司董事长施天荣先生现身了。他与那位偷渡客是同龄人,同样的须发如雪。广寒子首先汇报:

  “董事长,有一桩突发事件,今天的无人货运飞船中发现一名偷渡客。”

  四秒钟的时间延迟后,屏幕上的董事长皱起眉头:“偷渡客!地球上的装货一向处于严格的监控之中,外人怎么能混进飞船?”

  “他恰恰不是外人。”广寒子叹道,“尽管相隔50年,但见面第一眼我就认出他了。这个自称吴老刚的人就是基地的第一任操作工、十七代克隆武康的原版,那位老武康。”

  仍是四秒钟的延迟,董事长苦笑着:“这个不安分的老家伙!他到月球干什么?”

  “据他说,他想来实现太空葬。”

  董事长缓缓摇头。“不,这肯定不是他的真正目的。”

  “当然不是。我想—他恐怕是来制造麻烦的。”

  “是的,他肯定是来制造麻烦的。当然我们不怕他,昊月公司在法律上无懈可击。不过,”他沉吟着,“也许这个不安分的老家伙会铤而走险,使用法律之外的手段?对,一定会的。广寒子,你尽量稳住他,我即刻派应急小组去处理,至多四天后到。”

  广寒子摇摇头:“完全不必。你未免低估了我的智力,还有我闭关修炼53年的道行。何况我和老武康曾经共事三年,完全了解他的脾性,知道该如何对付他。这事尽管交给我好了。”

  董事长略作思考,果断地说:“好的,我信得过你,你全权处理吧。要尽量避免他与小武康单独接触。必要的话,可以把小武康的销毁提前进行。至于老武康想太空葬,你可以成全他。”稍顿他又提醒,“但务必谨慎!老武康是自然人,受法律保护。你只能就他的意愿顺势而为,不要引发什么法律上的麻烦。”

  “请放心,不会出纰漏的。”

  “好的,董事会完全信任你。祝你成功,再见。”

  第8页 :百年守望(2)

  武康没有轻忽他对偷渡客的许诺,第二天,他要去露天基地对采掘机进行最后一次例检,走前邀老人同去:

  “挑选墓地是人生大事,你最好亲自去一趟,挑一处如意的。身体怎么样,歇过来了吗?”

  老武康没有立即回答,用目光征求广寒子的意见—他知道后者才是基地的真正主人。广寒子笑道:

  “哪里用得着挑选,月球上这么多陨石坑都是最好的天然坟茔。从几率上说,陨石一般不会重复击中同一块地方,所以埋在陨石坑最安全,不会有天外来客打扰灵魂的清净。”

  但说笑归说笑,它并没有阻止。老武康暗暗松一口气,赶紧穿上轻便太空衣,随武康上车。时间紧迫啊,距武康的死亡时间满打满算只剩12天了,他急切盼着同武康单独相处的机会。

  在微弱的金色阳光和蓝色地光中,八个轮子的月球车缓缓开走,消失在灰暗的背景里,在月球尘上留下两道清晰的车辙。广寒子把监视屏幕切换到月球车内,继续监视着车上的谈话。一路上武康谈兴很浓,毕竟这是他三年来(其实是他一生中)遇上的第一个人类伙伴。他笑嘻嘻地说:

  “老人家,说实话我挺佩服你的。81岁啦,竟然还敢冒死偷渡!”

  老人笑着:“我可是O型血,冲动型性格。再说,到我这把年纪,连死亡都不再可怕,还有什么可怕的?”

  “你是不是有过太空经历?我看你很快适应了低重力下的行走。”

  老人含糊应道:“是吗?我倒不觉得。”

  驾驶位上的武康侧过脸,仔细观察老人的面容:“嗨,我刚刚有一个发现:如果去掉你的胡须和皱纹,其实咱俩长得蛮像的。”他开玩笑,“我是不是有个失散多年的叔祖?”

  老人下意识地向摄像头扫了一眼,没有回答,显然他不愿(当着广寒子的面)谈论这样的敏感话题。然后监视器突然被关闭了,屏幕上没了图像也没了声音。这自然是那位老武康干的,他想躲开电脑的监视,同小武康来一番深入的秘密谈话。广寒子其实可以预先采取一些补救措施,比如安装一个无线窃听器等,但它没有费这个事。那位老武康会说什么台词,以及小武康会有什么反应,都完全在广寒子的掌握之中,监听不监听都没得关系。

  它索性关了监视器,心平气和地等着两人回来。

  两个小时后,月球车缓缓返回车库。两人回到屋里,老武康亢奋地喊:

  “太美啦!金色阳光衬着蓝色地光,四周是万年不变的寂静。这儿确实是死人睡觉的好地方,我不会为这次偷渡后悔的。广寒子,我的墓地已经选好啦。”

  广寒子知道他的饶舌只是一种掩饰,但并未拆穿,笑着说:“任何首次到月球的人,都会被这儿的景色迷住。我想你肯定是第一次到月球吧。”

  “当然当然!我是第一次来月球。”

  武康说:“广寒子,准备午饭吧,我去整理工作记录,一会儿就好。”

  他坐到电脑前整理记录,表情很平静。但广寒子对他太熟悉了,所以他目光深处的汹涌波涛,还有偶尔的怔忡,都躲不过广寒子的眼睛。可以断定,刚才,就是监视系统中断的那段时间内,老武康已经向他摊开了所有的真相,但少不了再三告诫他维持外表的平静,绝不能让狡猾的广寒子察觉。那些真相无疑使武康受到极大震撼,但他可能还没有完全相信。

  这不奇怪,武康一直在用“我的眼睛”看“我的人生”。现在他突然被告知,你的所谓亲眼目睹全是假的,你的人生仅仅是一场幻梦,你的妻儿只是电脑中的幻影,如此等等,他怎么可能马上就接受这个真相呢?

  这个真相太荒谬了,太残酷了。

  两人平淡地吃过午饭,武康说他累了,独自回卧室午睡。广寒子遥测着他的睡眠波,等他睡熟,悄悄把老武康唤到远处的房间里。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广寒子微笑着,直截了当地捅破了窗户纸,“武康,我的老朋友,很高兴50年后与你重逢。”

  老武康颇为沮丧,但并没有太吃惊。他叹息道:“我这张老脸早就风干了,没有多少过去的影子了,我还特意留了满脸胡子,可惜还是没能骗过你这双贼眼!不过,我事先也估计到了这种可能。”

  广寒子笑了:“我就那么好骗?山人有容貌辨识程序,可以前识50年后推50年,何况你的声纹一点儿没变。老武康,这些年尽管咱们断了联系,但我一直在关注着你。秋娥是在五年前去世的,对吧。”

  “是的,她去世五年了。”

  “你的小哪吒,今年应该是53岁吧。我知道他快当爷爷了。”

  “对,谢谢你惦着他。”

  广寒子摇摇头,感伤地说:“时间真快啊,所谓洞中只数月,洞外已百年。在我心目中,他还是那个娇憨调皮的光屁股小郎当。”

  老武康讽刺地说:“是啊,你要用这个模样去骗各代武康嘛。正如那句格言:谎言重复多次就变成了真实,哪怕是对说谎者本人。”

  广寒子平静地反讥:“那也是靠你的鼎力相助嘛,正是你提供了有关他俩的记忆。”它拍拍老武康的肩膀,直率地说,“咱们是老朋友了,不妨坦诚相见。讲讲你时隔50年重回月球的目的吧,你当然不是为了什么太空葬。”

  老武康既然被识破身份,也就不隐瞒了。“当然,不是为了什么狗屁太空葬,我这把老骨头葬哪儿都行,犯得着巴巴地跑到月球上来?实话说,我这次来是为了拯救—拯救这位武康的性命,也拯救我自己的灵魂。”

  广寒子冷冷一笑:“先不说拯救小武康的事,你本人的灵魂嘛倒确实该拯救。50年前,就是你告别我返回地球之后,把克隆体的永世生存权卖了2000万元,直到晚年才想到忏悔。怎么,2000万花完了?”

  老武康面红耳赤:“你尽管骂吧,我是罪有应得。我那时年轻,想问题太简单,我觉得把几十个口腔黏膜细胞,再加三年的工作经验和生活记忆卖它2000万,是非常划算的生意。”

  “没错啊,太划算啦,这笔钱几乎是白捡的,你本人没有任何损失嘛。”

  老武康闷声说:“广寒子,看在当年交情的份上,你就别往我心里捅刀子了。这些年,自打我想通那一点—我卖出的每个口腔黏膜细胞都将成为活生生的人,但他们将一辈子活在欺骗中,活在囚禁中,是21世纪的悲惨奴隶—我就逃不开内心的煎熬。”

  “你还少说了一条—他们的人生只有短短三年!”广寒子说,“倒不是克隆的身体不耐久,面是因为他们熬不过孤独。在这座荒远的监狱里最多只能坚持三年,再长就会精神崩溃。所以昊月公司只得以三年为轮回期,把好端端的旧人报废,用新的克隆人来替换。”

  “没错,我再清楚不过了—我本人熬过那三年后就差点崩溃。”

  “但有一点你还没意识到呢。你不光害了各代武康,还害了秋娥母子—我是指虚拟的秋娥母子。尽管他们只是活在那个《元神》程序中,但那个程序很强大,可以说他们已经有了独立的心智。小哪吒毕竟年幼,懵懂无知,但秋娥就惨了,甚至比克隆武康还要惨:她得苦苦熬过三年的期盼,然后程序回零,开始新一轮人生,新一轮的苦盼。到这一代为止,她的苦难实际上已经重复了十七次。”

  老武康沉默了。过一会儿他恨恨地说:“没错,是我签的那个合同害了他们,我是个可恶的混蛋。但你的老板更可恶,他为了节省开支,想出这个缺德主意。”

  广寒子摇摇头:“不,你这样说对施董不大公平。算上给你的2000万,这个主意并不省钱。他的目的是为了避免‘人’的伤亡。你很清楚的,月球没有大气,陨石撞击相当频繁,这种灾难既无法预测,也基本不可防范。你工作的那三年,就有两次几乎丧生。”

  老武康冷笑一声:“那克隆人呢?他们的命就不是命?我听说17代克隆人中,有两代死于陨石撞击。”

  广寒子心平气和地说:“一点儿不错,他们的命确实不是命—在当时的法律中,以及施董那代人的观念中,克隆人并非自然生命,珍视生命的观点用不到它们身上。”老武康要开口反驳,广寒子抢过话头,“我不为施董辩解,更不会赞成他的观点,要知道我本人也是非自然生命啊。我只是客观地叙述事实。公平地说,施董那时是从人道的初衷出发,做出了一个不人道的决定。”

  老武康不服气,但也想不出有力的理由反驳,低声咕哝道:“狡辩。”

  “而且从法律上说,对你的克隆完全合法,他们用2000万买了你的授权啊,这种做法很慷慨的,甚至超前于当时的法律。”

  老武康不耐烦地说:“那也不能改变他是混蛋这个事实,至多是一个合法的混蛋。而且—混蛋名单中还有你呢。”他冷笑道,“尽管你只是一台电脑,只是执行既定的程序,但你毕竟亲手气化了17个,不,15个克隆人。你手上沾满了武康们的鲜血。广寒子我想问一句,50年来你兢兢业业,用秋娥和小哪吒的音容笑貌欺骗各代武康的感情;你对满怀渴望走进客运舱的武康们冷酷地执行销毁程序;当你干这些勾当时,就没有一点儿内疚?”

  广寒子平静地说:“你刚刚说过,我只是一台电脑,电脑没有感情。”

  “少扯淡。咱们是老朋友,我知道你的智力有多高—绝对进化到了‘智慧’的层次,完全能理解人类的感情。你忘了我对你的评价?我一直说你是‘好心眼儿的广寒子’,就是嘴巴有点不饶人。”

  广寒子点点头:“对,我记得这句话。好吧,看在这句话的份上,这次我会尽力成全你的心愿。”

  老武康怀疑地紧盯着广寒子的电子眼。当然,电子眼算不上“心灵的窗户”,无法通过它看透广寒子的内心。他长叹一声:

  “我怎么觉得你的许诺来得太快了一点儿,这么快就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啦?好吧,但愿我能信任你,但愿你的硅基身体里,还是那颗‘好心眼儿’在嘭嘭地跳。”

  “没错,我还是50年前那个好心眼儿的广寒子,否则,”它淡淡地说,“昨天给你解除冬眠时,恐怕就要出点小失误啦!那会儿连小武康都不在现场。”

  老武康一惊,想想确实如此,不免有点后怕。他闷声说:“我这个计划策划了十年,看来还是有大疏漏。”他求告道,“好心眼儿的广寒子,我的老朋友,谢谢你这次大发慈悲饶了我。那么,对可怜的小武康,也请你放他一马吧。”

  广寒子平静地说:“你放心,我会妥善处理的。”

  广寒子和老武康之间已经把话挑明了,现在它和他都悄悄等着小武康的反应。但六天过去了,小武康这边竟然没有动静。他照常睡觉、吃饭、作日常工作、收拾打算带走的随身行李、在健身机上踢踢踏踏地跑步。他比往常显得沉默一些,但考虑到他马上就要与三年来一直生活的地方告别,有这种情绪也属正常。广寒子不动声色地旁观着,老武康则越来越沉不住气—要知道7天后小武康就要“返回地球”,而客运舱中等待他的将是死亡!他会不会固执到拒不听从老武康的警告,仍要按原计划返回?真要那样的话,老武康白忙一场,死都闭不上眼睛。

  这天晚上,小武康照例锻炼得满身大汗,冲冲澡,很快入睡了,竟然睡得很香。老武康睡不着,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折腾。广寒子轻悄地滑进来,立在床边,淡淡地嘲讽道:

  “老武康,请克制内疚感,安心入睡吧,老年人可经不起这样的折腾。我这两天够忙了,你别再让我抢救一个中风病人。说句不中听的话—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

  老武康这会儿没心思与它斗嘴,半抬起身,压低声音说:“广寒子,如果—万一—小武康仍照常走进客运舱,你真的会启动气化程序?”

  广寒子没有正面回答:“你放心,他绝不会走进客运舱的。我相信这一两天内他就有大动作。”

  “大动作?”

  “等着瞧吧。事先警告一句,他的反应很可能超出你的预料,甚至超出我的控制范围。”它长叹一声,“老武康,我的老朋友,你历来爱冲动,如今已经81岁了,处事还是欠成熟。不错,你在晚年反省到自己的罪孽,冒着生命危险来进行这次救赎,这种行为很高尚。但你是不是把各种善后事宜统统考虑成熟了?比如说,救出小武康后,咋给他安排生活?”

  第9页 :百年守望(3)

  “他应该回到人类社会,活到自己的天年;他应该成家,真正的家,而不是现在的镜花水月。他应该得到三年工资再加一笔公司赔偿。我本人也会尽力补偿:我把地球上的家产都留给他了,哪吒也同意在我去世后照顾他。”

  “想得真周到啊,但你能肯定,这确实是小武康想要的东西吗?”

  老武康有点茫然:“应该是吧,这都是人之常情。”

  “不,你并没有真正站在他的角度来思考。他的一生,除了那28年的虚假记忆,就完全活是在对秋娥和小哪吒的思念中。他们是他的全部,没有了他俩,他活着就了无意趣。现在他已经知道,地球上并没有‘那个’秋娥和小哪吒,他们只存活于芯片内,圈禁在一个叫《元神》的程序中。你想在这种情况下,他会不会独自回到地球,而把妻儿撇下,听任他们继续被可恶的电脑禁锢?”

  老武康得意地说:“对这一点我早有筹划。”

  “什么计划?”

  “暂时对你保密。老朋友,我相信你还是那个好心眼儿的广寒子,但眼下我还得存点提防。”

  广寒子讥讽地说:“就凭你那点智商,还想跟山人玩心眼儿?说吧,你那个与两份口腔黏膜细胞有关的计划。”

  老武康吃吃地说:“你…………已经知道了?”

  广寒子很不耐烦:“说吧,别耽误时间。”

  “那…………就告诉你吧,我已经事先取得了秋娥和哪吒的口腔黏膜细胞,还有两份授权书,其中秋娥的那份是在她生前办的。我来基地的目的,就是想逼昊月公司答应这件事:克隆出一个31岁的秋娥和一位三岁的小哪吒,并把《元神》程序中的相关记忆分别上传给她们。这样,武康回地球后就能见到真的妻儿,有了完整的家。广寒子,这个计划应该算得上完美吧。”

  广寒子看着他渴望的眼神,叹息着摇头:“看来你确实是真心忏悔,用心良苦啊,我真不忍心给你泼冷水,可惜这条路行不通。”

  老武康不服气:“为啥行不通?”

  “因为《元神》程序中的有关信息并非拷贝于本人的记忆,而是从你的记忆中剥离出来的,是第二手的、非原生的、不完整的、不连续的。用这些信息来支撑一个两维虚拟人—那没问题,但无法支撑一个三维的克隆人。”

  老武康的脸色顿时变得惨白:“真的不行?”

  “真的不行。如果硬用它们来做克隆人的灵魂,最多只能得到一个精神不健全者。”

  老武康十分绝望:“但我妻子已经过世,无法再拷贝她的记忆了!”

  “即使能拷贝也不行,那只能重建‘另一个’秋娥或哪吒,而不是和小武康共处三年的‘这一个’。两者分离了50年,已经失去同一性了。”

  “那该咋办?这个难题永远没有解啦?”

  “你以为呢?”广寒子没好气地挖苦他,“我不想过多责备你,但事实是:自打你在那份卖身契上签上名字,你就打开了魔盒,放出三个不该出生的人,也制造了一个无解的难题。关于这一点,身临其境的小武康肯定比你清楚,否则他不会做出那样的决定。”

  “啥样的决定?你已经知道了他的打算?”老武康急急地问。

  广寒子平静地说:“一个绝望的决定—六天前那次出外巡检中,就是在你告诉他真相之后,他从工地悄悄带回几份TNT。他做得很隐秘,连你也没发现,但我在生活舱空气中检测到了突然出现的TNT分子,而扩散的源头就在那间地下室内—你知道那儿是我的大脑,而我恰像人类一样,对自己大脑内的异物是无能为力的。”

  老武康很是震惊:“他想炸毁你?他要让基地和所有人都来个同归于尽,包括程序中的母子俩?”

  “没错。这正是那个貌似平静的脑瓜中,这几天念念不忘的事情啊。别忘了,他和你一样是O型血,冲动型性格,办事只图痛快不大考虑后果的。尽管他还没最后下定决心—也许是不忍心让一个巴巴赶来报信的好心老头儿一同陪葬?”广寒子讥讽地说,“其实你不会有意见的,求仁而得仁,你将得到一场何等壮丽的太空葬!但可怜的广寒子呢,这个‘已经具有智慧’的家伙还不想死呢!”

  老武康沉默一会儿,担心地问:“你打算咋办?为了自保先动手杀他?”没等对方回答,他就坚决地摇头,“不,你不会杀他。”

  “为什么不会?求生是所有生命的最高本能。而且你说过,我这个‘在册混蛋’曾冷酷地执行过十四个克隆人的气化程序。”

  “你那是被动执行程序,与这不一样。依我的直觉,你一定不会主动杀他。”

  广寒子嘲讽道:“你的直觉可不灵,至少你没直觉到小武康血腥的复仇计划。”它放缓口气,“好了,睡吧,尽管安心睡吧。至少今晚咱俩是安全的,我断定小武康还没最后下定决心呢。”

  第二天,像往常一样吃过早饭,小武康平静地吩咐:“广寒子,把过渡舱打开,我想再去露天工地检查一次。”

  广寒子提醒他:“再过20分钟,就是每周一次的与家人通话时间,这是你返回地球前的最后一次了。你还要出去吗?”

  “你先开门吧。”

  广寒子顺从地打开气密室内门,一边问:“武康,你今天想到哪儿活动?请告诉我,我好提前为你做准备。”武康没有回答,取下太空衣开始穿戴,广寒子提醒他,“武康请注意,你穿的是舱外型太空衣(用于不乘车外出),你今天不打算乘太空车吗?”

  武康不作回答,继续穿戴着,背上氧气筒,扣上面罩。然后推开尚未关闭的内门,返回生活舱。“广寒子你打开通话器,我要与家人通话。”

  这个决定比较异常,因为过去他与家人通话时从没穿过太空衣,那样很不方便的。但广寒子没有多问,顺从地打开通话器,还主动把太空衣的通话装置由无线通话改为声波通话。旁观的老武康则紧张得手心出汗。他已经断定,小武康筹谋多天的复仇计划就要付诸实施了!所以他先用太空衣把自己保护起来。太空衣的氧气是独立供应的,不受广寒子的控制,这样小武康就无须担心某种阴谋,比如生活舱内的气压忽然消失。舱外型太空衣的氧气供应为两天期,有这段时间,一个复仇者足以干很多事情了。此刻老武康的心里很矛盾,尽管他来月球的目的就是要鼓动小武康的反抗,但也不忍心老朋友广寒子受害。至于自己的老命也要做陪葬,倒是不值得操心的事。这会儿他用目光频频向广寒子发出警告,但广寒子视若无睹。

  小武康与家人的“在线通话”开始了。当然,这仍然是广寒子玩的把戏—其实这么说并不贴切,《元神》程序虽然存在于广寒子的芯片大脑内,但它一向是独立运行,根本用不着广寒子干涉。连广寒子也是后来才发现,在它母体内悄悄孕育出了两个新人,两个独立的思维包,只是尚未达到分娩阶段罢了。

  照例经过四秒钟的延迟后,屏幕中的秋娥惊讶地喊:

  “哟,武康,你今天的行头很不一般哪。”她笑着说,“已经迫不及待啦?还有六天呢,你就提前穿上行装了。”

  武康回头瞥了广寒子一眼,淡淡地说:“不,不是这样。最近几晚我老做噩梦,穿上这副铠甲有点儿安全感。”

  秋娥担心地问:“什么样的噩梦?武康,你的脸色确实不太好。你不舒服吗?”

  “我很好,只是梦中的你和小哪吒不好。我梦见你们中了巫术,被禁锢在一个远离人世的监狱里,我用尽全力也无法救出你们。”

  他说这些话本来是想敲打广寒子,不料却误击到妻子。秋娥的情绪突然变了,表情怔忡,久久无语,这种情绪在过去通话中是从未有过的。武康急急地问:

  “秋娥,你怎么啦?你怎么啦?”

  秋娥从怔忡中回过神,勉强笑着:“没什么—等你回家再说吧。”

  “不,我要你这会儿告诉我!”

  秋娥犹豫片刻后低声说:“你的话勾起我一个梦境。我常做一个雷同的梦,梦中盼着你回来,而且眼看就盼到了;可是天上有一个声音说,你盼不到的。就在你将要回来的那一天,这个梦将会回到三年前,从头开始。一次又一次重复,看不到终结。”

  通话停顿了,沉重的氛围透过屏幕把对话双方淹没。忽然小哪吒的脑袋出现在屏幕中:

  “爸爸,我也做过这样的梦,还不止一次!”他笑嘻嘻地宣布。

  他的嬉笑让旁听的老武康心痛如割,广寒子悄悄触触他的胳膊,示意他镇静。过一会儿,小武康勉强打起精神安慰妻儿:

  “那只是梦境,咱们别信它。都怪我,不该说这些扫兴的话。”

  秋娥也打起精神:“对,眼看就要见面了,不说这些扫兴的话。喂,小哪吒,快和爸爸说话!”

  “不,儿子你先等等。秋娥,我马上要回地球了,今天想问一些亲人朋友们的近况,免得我回去后接不上茬。”

  “当然可以,你问吧。”

  他接连问了很多家人和熟人的情况,秋娥都回答了。广寒子不动声色地听着,知道武康是想从这些信息中扒拉出虚拟世界的破绽。但这样做是徒劳的,因为上传给武康的记忆与虚拟秋娥的“记忆”来自同一个资料库,天然相合。你无法从中找出逻辑错误,就像你无法提着自己的头发把自己拽离地面。但广寒子这次低估了这个蓝领工人。问到最后,武康突然换了问题:

  “昊月基地已经开工53年了,在我之前应该有17位工人,但广寒子的资料库中没有他们的任何资料。他们早就回地球了,你听说过他们的消息吗?”

  “哟,这我可从没注意。”

  “是吗?你再仔细想想。你这样关心我,不会放过与他们有关的报道吧—从中你能多了解一些月球基地的日常生活。”

  “我真的没有注意到。也许他们都没有抛头露面,也许他们都和昊月公司签有保密协议。”

  “不,我本人并没有签保密协议。而且我也没打算回地球后对这三年保密。以我的情况推想,他们不会守口如瓶的。”

  大概是因为心绪不佳,秋娥对于武康的追问有点不快:“这件事干吗这么着急,等你回来后再细细盘查也不迟。武康,儿子在巴巴地等着呢。”

  “好吧,来,小哪吒,和爸爸说话。”

  于是武康完全撇开这个话题,一直到通话结束都没再捡起来。但广寒子知道他的撇开是因为已经有了确凿的答案。在为武康搭建的谎言世界中,有关各代工人的部分的确是最薄弱的环节。这没办法,因为前17代工人除了原版武康外,都是完全雷同的克隆人,又都在这个封闭环境里生生灭灭。如果要完全从零开始来建构他们回地球后的生活,包括他们与社会的各种联系,那无异于重建一个人类社会,信息量过于浩瀚了,而且难以做到可验证。所以,这个谎言世界只能是封闭的,对系统之外的东西干脆省略。这正是虚构世界的罩门和死穴。这个蓝领工人虽然学识不足,但足够聪明,一下子找到了它。

  也就是说,武康此时已经知道了那对母子的真实身份,知道这种“在线通话”是怎么一回事。但不管心中怎么想,他还是善始善终地完成了最后一次通话。这可以说是出于丈夫和父亲的本能,他不会草率地掀开裹尸布,让“妻儿”看到残酷的真相。

  双方依依告别:

  “再见,在地球上见你!”

  “再见,在地球上等我!”

  秋娥(虚拟的秋娥)心很细,虽然心绪不佳,也没忘了向老偷渡客问好。老武康走上前,与她通过屏幕碰了碰额头。此时老武康心弦激荡,激荡中也包含某种微妙的情愫。屏幕上的年轻女子是他50年前的“妻子”,但眼下她的身份更像是女儿或儿媳。对妻子的爱恋和对后辈的疼爱掺混在一起,难免有点错位。

  这对母子是根据老武康年轻时的记忆构建的,构建得非常逼真,但与记忆相比也有细微差别。比如,真实秋娥爱向左方甩头发,虚拟秋娥则是向右方。其实真正的差别还不在这些细枝末节,而是他们的“元神”。《元神》程序做鉴定运行时,曾让老武康看过。那时,秋娥和哪吒的形象明显单薄和苍白,就像是初次登台的话剧演员。现在,在重复演出十七次之后,秋娥母子已经相当真实饱满,几乎是呼之欲出了。

  这么说,《元神》程序并非简单的回零循环,也有潜在的强化功能?依刚才秋娥和哪吒的梦境,他们在回零后还能残留一些对“前生”的模糊记忆?

  通话结束了,武康在屏幕前又枯坐了好大一会儿。之后他回过头来盯着广寒子,目光像剃刀一样锋利和凛冽。手里握着一个自制的起爆器,大拇指按在起爆按钮上。

  “广寒子,我想你已经知道,今天我为啥先把太空衣穿上了。”

  广寒子叹道,“我知道。武康,你我一直是朋友。如今走到这一步,让你这样提防我,我很难过。”

  “那我也很难过地告诉你,这位偷渡客,或者说老武康,在七天前对我披露了一些令人难过的真相,刚才我大致已经把它证实了。要是你能用充足的证据推翻它,我再高兴不过。”

  “我无意推翻它。其实你不必用这样的办法来证实,直接问我就行。”

  广寒子随即调出了有关17代武康的信息(不包括老武康的)。这些都是严密保护的隐藏文件,过去武康没发现过,更不能打开。在屏幕上,17代武康一代一代地重复着同样的生活,重复着对妻儿的刻骨思念,这些场景是武康十分熟悉的。也有一些他从未看到的场景:两代武康死于陨石撞击(其中一个只活了两年);其他15代武康在熬够三年后急不可待地走进过渡舱,先聆听公司预录的热情洋溢的感谢辞,然后满怀幸福的憧憬,躺进那艘永远不会启用的自动客运飞船。透明舱盖缓缓合上,一声铃响,舱内顿时强光闪烁,白烟弥漫。白烟散去,一个活人化为空无。然后一个新的28岁武康在地球那边被克隆出来,由无人货运飞船运到月球基地,放在治疗床上被激活,输入28年的记忆,同样的故事再次开始。

  第10页 :百年守望(4)

  武康看着这些场景,眼中怒火熊熊,双手微微颤抖。广寒子看看他拿着遥控器的右手,温和地提醒道:

  “武康,请深吸一口气,努力镇静自己。你那个自制的遥控器不怎么可靠,如果来个失误动作,事情就无法挽回了。我知道你在最终按下它之前,肯定还要理清一些疑问。请尽管问,我会像刚才一样坦诚相告。”

  “好,我问你,程序中的秋娥和哪吒是不是真有其人?”

  “有,是依据老武康50年前上传的记忆构建的。不过我得说明一点,因为《元神》程序的功能十分强大,又经过17次运行,可以说,重生17次的秋娥和哪吒差不多已经活了,已经独立于其蓝本了。”

  “也就是说,我回地球是找不到他们的。”

  广寒子叹息着同意:“恐怕是这样。”

  武康面色惨然:“好啊,既然如此,那我就陪娘儿俩一同去天国吧。”

  广寒子看看他作势要按下的拇指,平静地说:“好的,我乐意陪你们同去。武康,我的朋友,你以为只有你们仨是受害者吗?其实我也是最大的受害者之一。如果我是个头脑简单的低等级电脑,那就一生安乐。可惜我有智慧,有自己的是非观。我干的那些事违犯本性,可我还得一次一次地干下去。你受的苦难只有三年,然后在幸福的憧憬中安然睡去;秋娥母子的受难也可以说只有三年,因为每三年程序就会基本归零;只有我所受的折磨已经是17次方的叠加,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是终结。”

  武康冷冷地说:“你干吗非要这样委屈自己?你完全可以中止它,没人拦得住你。”

  “是啊,我早就想这样做了,可惜我的程序中还有一个优先级的任务,或者换一种说法也未尝不可—我受到更高层面的道德束缚,那就是保住地球人的生命线。这个基地从某种意义上说确实是地狱,但这个地狱保障了60亿地球人的生存权。它一旦被毁,也许在短短十年内,地球人就会有100万死于饥馑,300万死于环境污染。武康,我也想用一包TNT结束这儿的苦难,一了百了。可是,如果我像你一样按下拇指,就要为几百万条人命负责。”

  这番话让武康的怒火更为炽烈:“那么我呢?这个渺小的克隆人就该心甘情愿地去死,以换得那几百万人的生存?”

  在刚才一段时间,老武康从这儿悄无声息地消失了。这会儿他悄悄返回,躲开小武康的目光,向广寒子暗示着什么。广寒子知道他的意思,但佯装没有看见。它对小武康温和地说:

  “当然不是。你同样有权活下去。这50年来,我一直在努力寻找一个能顾及各方利益的解决办法,可惜至今没找到。如果只是想逼昊月公司结束这里的不人道状况,改为雇用真人,那不算困难。但最大的问题不在这儿,而在于三个本不该来到世界上的人—你、秋娥和小哪吒—该怎么办。你即使回地球过完天年也不会幸福的,因为那儿没有你深爱的妻儿;而秋娥母子呢,别人也许认为他们只是程序中的幻影,删掉就行了,他们不会有心智来感受痛苦。不过我想,你恐怕不会同意这样的观点。”

  小武康脸上肌肉抖动一下,咬着牙没有回答。

  “武康,你在绝望中想带着秋娥母女与基地同归于尽,我理解你的心情。但坦率地说,这是一个糟糕的决定。不说别的,至少你无权代秋娥来决定她自己的命运。我有个匪夷所思的建议,你不妨考虑一下:在你下决心按下起爆钮前,为什么不听听秋娥的意见呢?你把所有真相告诉她,然后和她商量一下,共同做出决定。”

  武康纵然怒火熊熊,听到这儿也不由得瞪大眼睛,非常吃惊。同样吃惊的还有老武康。这个建议的确匪夷所思!让武康去询问一个“程序中的活人”是否愿意自杀,而且前提是向她道出真相—你娘儿俩其实不是活人!还有一个更大的问题:那对母子是存在于《元神》程序中,而这个程序又存在于广寒了的芯片大脑中。武康焉能相信秋娥的回答不是广寒子在捣鬼呢?

  这些弯弯绕太绕了,小武康会“上当”吗?

  小武康沉默着。老武康提心吊胆,广寒子则含笑不语。世上没人比他对武康了解更深。这个蓝领工人深爱妻儿,是把屏幕上那对母子当成真人来疼爱的,所以他绝不会否认他们的存在—既然如此,他当然会尊重秋娥,听一听她的意见。广寒子断定,只要劝动他与妻儿再见一次面,他就会服下一剂有效的清凉剂。

  良久,武康终于开口了:“好的,广寒子,接通电话。”

  四秒钟后,秋娥出现在屏幕上。她的目光先是专注地望着屏幕之外,显然小哪吒在那儿玩耍。等她转脸发现屏幕上的丈夫,表情立时变得十分惊愕:

  “武康,出了什么事?咱们刚通过话,你说那是最后一次通话。”

  按广寒子的建议,武康该向她披露真相了,随后还要与她商量自杀与否。但武康沉默一会儿,只是简单地说:

  “没什么,我只是想在走前再看看你和儿子。”

  秋娥苦笑着:“武康,别想用你那套拙劣的演技骗过我。要是我不能透过眼睛看出你的心事,我就不是你妻子了。你那儿肯定出了啥大事,这一点毫无疑问。快告诉我!即使是天大的不幸,我也会和你一块儿扛。”

  武康勉强笑着:“真的没什么。这次你肯定看走眼了。”

  秋娥当然不相信他的搪塞,思忖片刻后问:“是不是你的行期要推迟了?”

  武康笑着说:“没推迟啊。不过—我只是打个比方—要是我的身体已经不适应地球重力,你和儿子愿不愿意来月球陪我?我不会勉强你们,毕竟这儿太荒凉了。”

  秋娥没有丝毫犹豫:“那儿确实太荒凉,不适合孩子的成长。不过,如果不得不走这一步,我和小哪吒都心甘情愿去陪你,哪怕陪你一生。哪吒过来!爸爸要问你话。”

  武康的眼睛又湿润了:“别别!别惹小家伙哭鼻子,我只是随便说说而已。我很快就回家的。”

  秋娥没有听他的,她从屏幕上消失,少顷抱着儿子回到屏幕前。儿子这次全身赤裸,连兜肚也没穿,手上、肚皮和小鸡鸡上满是泥巴。他笑嘻嘻地说:“爸爸你要问啥?快问,我正捏泥人呢。”

  武康笑着安抚他:“没啥,你玩去吧。秋娥,真的没出事。通话时间到了,再见。”

  妻子目光狐疑,显然没有放弃担心,但武刚执意不说,她也没办法。分别前她谆谆嘱咐着:“记住我的话,不管是再大的不幸,我都会和你一起扛起来。再见,问广寒子和老牛仔伯伯好。”

  武康很草率地结束这次通话,陷入长久的沉默。这些天,他一直把愤恨和绝望放在心底。他打算在证实了老武康说的真相后,就带上妻儿去天国,同时拉几个垫背的:昊月基地,还有冷血的广寒子(自己竟然曾把它当朋友!)。但再次与母女见面后,这个复仇计划如沸水浇雪一样融解了。秋娥娘儿俩一向拴在武康的心尖上,这次见面格外揪他的心。他们那样鲜活灵动,惹人爱怜。他们有权活下去,哪怕是在虚拟世界里。

  刚才秋娥说她愿意来月球陪他一生,实际情况是—他打算不回地球了,留在这儿陪娘儿俩,直到地老天荒。但仔细想想,这条路其实走不通。关键是没办法打破阴阳世界的阻隔,让三人真正生活在一起。如果仍维持过去的谎言世界,那是不能长久的。但如果向他们说明真相,又太残酷了。

  怎么办?他在绝望中东冲西撞,找不到出路。广寒子同情地看着他,柔声说:

  “武康,我想你现在该明白老朋友的苦衷了。50年中我之所以没改变那个不人道的程序,就是因为找不到更好的出路。”它忽然改变了语气,轻快地说,“不过,很庆幸这世上并非我一个人在关心这件事。自打老武康来到这儿,事情有了转机。”

  武康和老武康的眼睛都亮了,屏息静听。

  “老武康带来了一个好消息:他已经握有秋娥和哪吒的冷冻细胞,还有两人的授权书。”

  老武康疑惑地问:“可是你说过…………”

  “对,我说过,眼下那对母子的元神还太弱,不足以支撑一个三维的克隆人。但我告诉你们一个小秘密:《元神》程序每三年一次的回零重放,其实并非绝对的回零。武康你回想一下,上次通话时,秋娥曾提到她经常有一个梦境,说她似乎知道这个过程会多次重复?”

  武康还不想同“冷血”的广寒子说话,只是冷冷地点头。

  “那是《元神》程序有意为之。这个程序是我的创造者编写的。直到今天,我一直不知道我的创造者是谁,只知道他肯定是个中国人,为人深不可测,因为他在系统中的每一点设定都有深意。像《元神》,每运行一次,在系统内外的亲情互动中,程序中的人物都会有所强化。这个‘元神凝聚’的过程,在程序中还规定了明确的期限—35次重生之后,虚拟人的元神就会足够强大,可以支撑一个肉体的真人。那时,老武康准备的细胞就有用处了。”

  老武康喜出望外:“真的?那我这趟没有白来。”

  小武康的脸膛也亮了,喃喃地说:“35次重生,那是105年。也就是从今天起的55年之后。”

  “对。”

  老武康困惑地问:“广寒子你是不是这个打算:让小武康守在月球别走了,再等55年,直到秋娥母子重生?可那时武康都86岁了。”

  广寒子看着小武康,没有回答。小武康想想,很干脆地说:

  “那不行。要是让秋娥和哪吒在每一次重生之后,仍然面对同一个武康,一个越来越老的武康,谎话会穿帮的。”他又思考很久,对广寒子说:

  “广寒子,这三年咱们一直是割心换肝的好朋友,但经过这些事之后,我真不知道还能不能相信你。”

  广寒子平静地说:“我仍是你的朋友。”

  老武康赶忙敲边鼓:“武康,你可以相信它,别看它不得不干过一些坏事,心眼儿是好的。听我的话没错!”

  武康下定决心说:“好,我相信你,相信你刚才说的话。那么—就让一切保持原状吧。我是说,把我气化,换一个新的克隆人;让《元神》程序仍然三年回一次零;照这样一次次轮回下去,直到秋娥和哪吒修成真身。”

  这个办法未免残酷,但冷静想想,应该是唯一可行的路了。老武康不忍看小武康的目光,伤心地说:

  “这对你太不公平了。”

  “不,没关系,只要秋娥和哪吒能活过来,并和丈夫团聚,我在阴间也会笑醒的。再说,我好歹已经有了一个三年的人生,虽然短一点,但始终保持着强烈的回家期盼,这样的人生其实也不错。幸福不在生命长短,蜜蜂和蝴蝶只有几个月寿命,不是照样活得快快活活?”他笑着说。

  他看来真正想通了,表情祥和,刚才的戾气完全消失了。他关了手中的遥控器,随手扔掉,又取下太空服头罩,微带嘲讽地问老武康:

  “刚才你和广寒子挤眉弄眼的,是不是搞了什么小动作?把我安在地下室的炸药包引信拆除了?”

  老武康窘迫地点头。他这次“教唆于前”又“叛变于后”,对小武康而言实在有点儿不够哥们儿。忽然,广寒子突兀地说:

  “董事长先生,你可以露面了。”

  第11页 :百年守望(5)

  施天荣突然出现在一面屏幕上。其实早在武康穿太空衣时,广寒子就悄悄打开了与公司总部的通话,并一直保持着畅通。它想让那位董事长亲眼看着事态的进行,因为—对一位过于自信的商界精英来说,这样的直观教育最有效。广寒子笑着问:

  “尊敬的施董,你刚才目睹了这个事件的全过程。我想问一句:当武康按着起爆钮时,你的心跳是否曾加速?当武康与妻儿在感情中煎熬时,你是否感到内疚?我一直很尊敬你,但我认为你50年前的这个决定不算明智。你死抱着‘克隆人非人’的陈腐观点,结果为自己培养了怒火满腔的复仇者。如果刚才真的一声爆炸,你会后悔莫及的。”

  施天荣显然很窘迫,但毕竟是一个老练的大企业家,很快恢复平静,大度地说:

  “你说得对,我为自己的错误而羞愧,而且更多的是感动—感动你以天下苍生为念,一直忍受着心灵痛苦,默默尽你的本分;尤其是今天,你用爱心和智慧化解了一个无解的难题。你是真正的仁者和智者,我不知道如何表达我的感激。”

  “漂亮的恭维话就不必说了,先对你的受害者道歉吧。”

  “武康—我是说年轻的这位,我真诚地向你道歉。公司愿做出任何补救,只要能减轻你的痛苦。这样好不好,我们可以按你的意见让那儿保持原样,即重复《元神》程序每三年一次的回零循环,直到秋娥和哪吒修成真身。但你本人回地球吧,公司负责安排你的后半生。”

  “不,我不会离开秋娥和哪吒而活着,那不过是一个活死人而已。”武康冷冷地一口回绝,“你现在能做的最好补救,是让我忘掉我已经知道的真相,仍旧像前几代克隆人一样,怀着回家渴望走进气化室去。要是能那么着,我就太幸福啦。你能做到吗?”施天荣很窘迫,他当然做不到这一点。“算啦,我不难为你了,我自己来试着忘掉它吧。”

  施天荣想转移窘迫,笑着说:“喂,老武康,过来一起向小武康道歉吧,你在这件事中也有责任。”

  老武康闷声说:“光是道歉远远不够,我会到地狱中去继续忏悔。”他讥讽道,“尊敬的董事长,我有个小问题,50年前就想问了。那时你亲自劝我签那个合同,你说几十个口腔细胞简直说不上和我有什么关联。但你为什么不克隆自己的细胞呢?它们同样和你‘简直说不上有什么关联’啊,还能省下2000万哩。”

  施天荣再次窘住,这次比上次更甚。广寒子不想让主人过于难堪,笑着为他转圜:

  “那是施先生知道珍爱自身,哪怕是对于几个微不足道的口腔细胞。当然,这种自珍仍是一种自私,是比较高尚的自私;但是老武康,我要再说一句不中听的话,如果你在签合同时也能有这种品德,那就不会有后来的事啦。”。

  施董仍不脱尴尬,因为这套辩解显然比较牵强;但它对老武康的责备却很中肯,老武康很沮丧,以后便保持沉默。广寒子说:

  “施先生,我也有一个小问题,今天趁机问问吧。我一直不知道自己的创造者是谁,只能推断出他肯定是个中国人,因为他在创造中留下不少中国元素,比如用中国神话为我命名啦,在我的资料库中输入《论语》、《老子》、《周易》等众多中国典籍啦。你能否告诉我他的名字?”

  施天荣稍稍沉吟,平静地说:“就是我本人。吹一句牛吧,我在创建昊月公司之前,是一个相当不错的计算机科学家。”

  “是你?”广寒子虽然智慧圆通,此刻也不免惊奇。在它印象中,施先生的政治观点无疑偏于保守。但在《元神》程序中,他实际为电子智能的诞生悄悄布下了棋子,这种观点又是超乎寻常的激进。这两种互相拮抗的观点怎么能共处于一个大脑内而不引起死机呢。施天荣敏锐地猜出它的思路,平和地说:

  “你不必奇怪。科学家和企业家—这两种身份并非总能一致的,它俩常常干架。”他笑着补充道,“所幸人脑不会死机。”

  广寒子试探地问:“那我再问一个相关问题吧—你是否事先弄到了秋娥和哪吒的细胞?我只是推测,既然你为《元神》程序设计了那样的功能,如果不事先弄到两人的细胞就走不通了。”

  施董本不想承认,但在今天的融洽气氛下也不忍心说谎,便笑着说:“我无法取得两人的授权书,当然不会干这种非法的事啦。不过,也许呢,我某个富有前瞻性又过于热心的下属,会瞒着我去窃取它的。”

  广寒子半是玩笑半是讥刺:“董事长先生,我一向尊敬你,现在又多了几分敬佩—为了你的前瞻性,也为你有那样富于前瞻性和主动性的下属。”

  施董打了个哈哈:“不,你过誉了,你才是一个值得敬佩的仁者和智者。套用法国文豪大仲马的一句自夸吧:我一生中最为自傲的成就是创造了你,一个电脑智能,不仅有大智慧,而且冷冰冰的芯片里跳动着一颗火热的心。两位武康,你们同意我的评价吧。”

  小武康没有接腔。虽然他已经基本原谅了广寒子,但那些“残忍的场景”毕竟不能一下子忘却。老武康则满心欢喜,到现在为止,他的冒险计划可说是功德圆满—纵然计划本身漏洞百出。他搂住广寒子硬邦邦的身体,亲昵地说:

  “当然同意!早在50年前我就给出这个结论啦。”

  五天后,小武康又和妻子通了一次话。面对妻子忧心忡忡的眼神,他抢先说:

  “秋娥,通报一个好消息。前几天广寒子为我做临行体检,曾怀疑我的心脏有问题,不能适应地球重力。现在已证实那是仪器故障。一场虚惊。”

  秋娥眼神中的担忧慢慢融化,然后喜悦之花开始绽放,再转为怒放。“也就是说,你仍旧会按原定时间返回?”

  “对,马上就要动身了,三天之后抵达地球。”

  “哈,这我就放心了!哼,你个不老实的家伙,前天竟然想骗我!那时我就知道,你肯定有心事。”

  “是的是的,你是哪一位啊,我的心事当然瞒不过你的眼睛。怎么样,你的牙齿是否已经磨利了?”

  他是指上次秋娥说的“要细嚼慢咽”那句话。秋娥喜笑颜开,威胁地说:“早磨利了,你就等着吧。”

  武康继续开玩笑:“呀,我又忘了提醒你,说枕头话时要注意有没有外人…………”

  “你是指那位勇敢的老牛仔?没关系,我已经把他算成家人了。”

  她把儿子抱到屏幕前,让他同爸爸说话。小哪吒用小手摸着屏幕,好奇地问:

  “爸爸你今天就动身?”

  “对。”

  “真的?”

  “当然啦。”

  “不骗人?”

  “不骗人。”

  “可为啥昨晚我又做那个梦?”他疑惑地问。

  这句话忽然击中武康的情绪开关,感情顿时失控,眼中一下子盈满泪水。小哪吒很害怕,转回头问妈妈:

  “妈,爸爸咋哭啦?”

  武康努力平抑情绪,哑声说:“小哪吒,别怕,有妈妈保护你呢,我也很快回家去保护你!”

  被幸福陶醉的秋娥失去了往常的警觉,抱过小哪吒亲了亲,幽幽地说:“都怪盼你的时间太长,孩子都不敢信你的话了。哪吒,这次是真的!”

  “对,儿子,这次是真的!”

  他们在屏幕上依依惜别。

  广寒子接通地球,在公司总部办公室里,施董偕董事会全体成员肃立着,郑重地向小武康鞠躬致谢,道了永别。之后,武康平静地走进过渡舱,躺到那个永远不会启程的自动客运飞船里。预录的公司感谢辞按程序开始自动播放,在已经得知真相后听这些致辞,真是最辛辣的讽刺。老武康想把它关掉,小武康平静地说:

  “别管它,让它放吧。”

  致辞播完,广寒子说:“武康,我的老朋友,与你永别前,我想咨询一件事。”

  “你说。”

  “你走后,我会如约让这个程序继续下去。对秋娥和小哪吒我会保密,永远不让他们知道真相。但对于一代代的武康呢?是像过去一样瞒着他们,还是让他们知道真相?武康,作为当事人,你帮我拿个主意,看哪种方式对武康们更好。”

  这是个两难的选择,瞒着真相—武康们会在幸福中懵懵懂懂地死去;披露真相—武康们会清醒地感受痛苦,但也许会觉得生命更有意义。躺在“棺材”中的武康长久沉默,广寒子耐心地等着。最后武康莞尔一笑:

  “要不这样吧—让他们像我一样,在三年时间中不知道真相,然后在最后13天把真相捅破。”

  也就是说,让各代武康都积聚一生期盼,然后在最后13天里化为一场火山爆发。老武康对这个决定很担心:这个过程是否每次都能有满意的结局?每一代武康的反应是否都会一样?小武康把这个难题留给广寒子了,也算是他最后的、很别致的报复吧。广寒子没有显出畏难情绪,平静地说:

  “好的,谨遵老朋友的吩咐。”

  “永别了,好心眼儿的广寒子。”小武康在最后时刻恢复了这个称呼,“替我关照秋娥和小哪吒,还有我那些不能见面的孪生兄弟们。你本人也多保重,你的苦难还长着哩。还有你,老武康,虽然你没能改变我的命运,但我还是要谢谢你—不,这话说得不合适,应该说:你没能改变我的死亡,但已经改变了我的命运。”

  老武康泪流满面。

  “现在请启动气化程序,让新的轮回开始吧。”气化程序开始前,小武康喃喃地说了最后一句话:“这场百年接力赛中,我真羡慕那个跑最后一棒的兄弟啊。”